水清樺暈倒,被大夫診斷為“急火攻心”,消息很快傳到季宅主院和大房。老太太和大房都認為,水清樺是因為得知分例常年被克扣的事,被談氏氣暈了。
老太太聽完貼身丫鬟琴韻的匯報,長嘆一聲:“光是這個氣不暈她,恐怕她還氣我不公,對老大媳婦輕拿輕放。掌家難啊!”
涉及主家妯娌之爭,琴韻不敢置評,低頭退到一邊。
大房里,談梅雪莫名慌張,她是一貫欺負三房,但也不想鬧出人命來。欺壓妯娌致死的名聲對她、對兒子們、對她娘家都是致命的污點。
看她惶恐不安的樣子,季子軒冷哼一聲:“現(xiàn)在知道怕了?”
談梅雪在丈夫面前向來乖順得和小貓一樣,所有的尖刺都收了起來。抽泣道:“只是一點小事,哪里知道她竟會暈倒,氣量未免太小了些!”
“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奔咀榆幨菹鞯哪樕嫌幸浑p冷靜的眸子,“趕緊把該補的銀子補上,以后不許再招惹她,她身子這么不好,萬一出什么事,一是有損季家名聲,二是破壞我們兄弟情分?!?p> 話語里的冷酷讓談梅雪一哆嗦,她知道,丈夫最在意的就是和弟弟的情分,她和兒子都要排在后面。
“季節(jié)他們幾個,被你教得不知天高地厚,長期以往,長大了還不知如何紈绔!”季子軒是真的動了氣,“明天就把三個兒子挪到前院去,我親自教導?!?p> 談梅雪一下子癱倒在地,她在季家橫行無忌,依仗的就是三個兒子,大老爺這是嚴重警告他。
人人都道季子軒寵愛她這個小嬌妻,只有她知道,妻子對季子軒來說,就是操持內(nèi)務(wù)、傳宗接代的工具,他不會放感情在工具身上,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也不會為難自己的女人。季子墨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曾經(jīng)對待妻子也是這般態(tài)度,真是一脈相承的親兄弟!
深夜,一燈如豆。
水清樺陷入噩夢之中。
天地一片混沌,她在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要去哪兒?
遠遠看見薇兒的臉,那是八歲的薇兒,也是上一世她死前看到的薇兒。
她扎著小辮子,穿著碧綠的小裙子,眼睛黑黑的,像深海一樣沉靜。
“薇兒,回到娘身邊來!”水清樺大喊。
薇兒不為所動,一直往前走,越走越遠。
一轉(zhuǎn)身,另一個薇兒從遠處而來,一模一樣的小辮子,綠裙子,但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亮。
“別擔心,她去了一個更好的世界。”小姑娘說。
“什么是更好的世界?”
“能得到更好照顧的世界。她可以看專門的醫(yī)生,上專門的學校,可以學畫畫、學算術(shù)。越小接受教育和治療,長大了越能照顧好自己?!?p> 可是,什么樣的照顧能比得上自己的親娘呢?清樺心如刀割。
“我的薇兒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可能沒辦法把你當自己的女兒?!?p> “沒關(guān)系,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朋友?!?p> ……
水清樺從昏迷中醒來,看見五妹玉樺正坐在床頭打盹,臉上帶著淚痕。
聽見她的動靜,水玉樺撲了過來,哭著說:“二姐,你怎么了,我們都嚇壞了?!?p> “孩子們呢?”水清樺有氣無力。
“菲兒帶著蕊兒睡了,薇兒跟著乳母。琴心在給你熬藥。我去叫姐夫過來。”
“五妹,別去。”水清樺搖搖頭。她到現(xiàn)在還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但既然她能死而復生,薇兒的身體被另一個靈魂占據(jù)又有什么出奇?
這個異世的靈魂,奪走了本該屬于薇兒的父愛,或許將來還會奪走更多,她不平,不愿,不服。她該怎么辦?真正的薇兒又在哪兒?
短短一個多月,死亡,重生,痛斥丈夫,與婆家對抗,女兒消失,一浪接一浪,向她劈頭打過來,她應(yīng)接不暇,無法喘息。
季子墨走到床邊。他的樣子很落魄,不過才過去幾個時辰,他頭發(fā)毛糙,嘴唇起皮,下巴上露出胡子的青茬。
“清樺,你已經(jīng)昏睡一整夜了?!奔咀幽珕≈ぷ诱f。“大夫說你氣血耗損太過,沒有養(yǎng)好,又遭急火攻心。清樺,發(fā)生了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因為分例的事。”
水清樺搖搖頭,沒有說話。
季子墨隱隱察覺到,妻子心中有一個秘密,一個任何人都不能觸碰的秘密,這也許是她最近一個月性情大變的原因。
雖是夫妻,卻很少交心,他想問,又不知如何開口。
“我們是夫妻,有事情不要一個人扛,可以告訴我?!奔咀幽荒苓@樣說。
水清樺閉了閉眼,再次搖頭。別的事,也許可以夫妻分擔,但這件事,她誰也不能說,季子墨沒有經(jīng)歷過上一世,他不認識原本的薇兒,他不會理解,更不會共情。
“我想去玉泉寺,明天就去?!?p> 又是一個意外,清樺過去從不求神拜佛,她不信這些。
季子墨看了清樺很久。“我陪你去,”他說。
第二天早上,水清樺撐著病體起了身。
季子墨已經(jīng)準備好馬車,里面鋪了厚厚的褥子,水清樺半躺在上面,玉樺陪著她,季子墨坐在外面的車轅上。
玉泉寺坐落在玉泉鎮(zhèn)外的玉泉山上,早在東漢建安年間就建寺了,是遠近聞名的寶剎。季家人以老太太為首都沒有求神拜佛的習慣,是以清樺還是第一次來。
馬車行得慢,到了寺里已經(jīng)快要午時了。寺院背山面水,負陰抱陽,形成與天象相吻合的四靈獸格局。寺內(nèi)清風徐徐,古木參天,紅墻金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水玉樺攙扶著水清樺,一路進了大雄寶殿。
水清樺重重跪倒在蒲團上,她虔誠地進香、叩拜、許愿,前世今生,她從沒有這么虔誠過。她本不信佛,但如今她以一個母親的心,懇求漫天神佛,保佑她那可憐的女兒,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保佑她在那個世界能夠得到父親的疼,母親的愛,家人的寵,能夠被無微不至地照料,能夠被治療,被教導,被撫慰。如果女兒真的能得到一世圓滿,她這條重生而來的命,可以毫不猶豫作為交換。
季子墨看著妻子臉上的虔誠、鄭重,甚至潛藏著的悲痛,心中的疑云越來越大。
拜完佛,水清樺要求點一盞長明燈,沒有人知道這盞燈點給誰。
小沙彌帶水清樺前去供奉長明燈的大殿時,一清瘦老和尚與一行人迎面相逢。
“女施主,老衲觀你氣色不佳,可有何煩難?”老和尚目光如炬,目光掃過季子墨之后,一下子鎖定了水清樺。
水清樺在老和尚銳利的目光下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她別開視線,不欲多說。擦肩而過之時,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偈,大聲道:“既來之,則安之!”
說罷,飄然而去。
水清樺看著老和尚的背影,只覺“既來之,則安之”六個字撞進了自己心里。是說自己,還是薇兒?
“女施主,適才是我們的弘景方丈,方丈的箴言只贈有緣人,最是靈驗!”小沙彌說著,一邊引導她進殿點了長明燈。
做完這一切,水清樺終于覺得心里撕扯著的那股悲傷和絕望減去了幾分。她不知道自己這些舉動會不會有用,但只有這么做了,她才能說服自己薇兒過得很好,才能繼續(x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