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一,休沐日,鄔瑾背個背簍,出城找了一顆大榆樹,手腳并用躥上樹頂,摘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簍子榆錢回家。
家里有一個小爐子,專用來熬藥,今天也讓他騰了出來,燒一根小柴火,架上一口小鍋,倒上胡麻油,和鄔母一起煎榆錢餅。
鄔意蹲在一旁攪賣蒸餅用的面,手在面盆里,眼睛望著油鍋垂涎三尺。
金黃油汪的餅出了鍋,鄔瑾就小心翼翼疊在油紙包上,免得弄破了。
鄔意忍不住道:“哥,真要給莫節(jié)度使送去啊,他們還會缺這個東西吃?”
鄔瑾把碎屑夾出來,放進(jìn)鄔意手里:“他們有吃是他們的,我送是為了謝他們照顧生意?!?p> 鄔意仰頭吃了,小聲嘀咕道:“我們賣餅,他們買餅,并沒有多給我們一文錢,哪里算照顧了?!?p> 鄔瑾當(dāng)即肅了臉,鄭重道:“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bào)!滿寬州賣餅的人家何其多,多少人做的比我們味好,莫家若非看我是家貧學(xué)子,何必非要我們的!你若是有這樣想法,便是斗筲之輩,怨恨之根!”
他疾言厲色,鄔母也在旁訓(xùn)斥兩句小,鄔意垂了頭,嘟囔道:“節(jié)度使那么多銀子……”
鄔瑾耳朵里都是炸餅的聲音,一時沒聽清他的嘟囔,嚴(yán)厲地盯著他:“什么?”
他又夾出一塊碎的來,在一旁放涼,留給鄔意吃。
“沒什么?!编w意不敢再多說,也不怕燙,喉嚨里伸出爪子來,囫圇吞下,依舊是饞。
油鍋一直煎到午后,引得左鄰右舍紛紛探頭,黃牙婆徑直推門進(jìn)來,插著手走到油鍋邊:“哎喲,不得了,雄山寺這是賠了多少錢啊,這油用的多?!?p> 一邊說,她一邊伸手去捏,卻讓鄔意伸長胳膊,“啪”的打了一下:“婆婆,我都沒吃呢,這是給恩人的。”
黃牙婆訕訕收回手,嘴里卻道:“瑾哥兒,聽說你攀上高枝兒了,也讓我們街坊四鄰沾點(diǎn)香油嘛。”
鄔瑾包好油紙,用細(xì)麻繩輕輕扎了,抬頭道:“婆婆穿門入戶,寬州城內(nèi)無所不入,哄得動石人,何須晚生帶攜,婆婆只消行事端正,心慈面善,萬萬千的人提攜你?!?p> 黃牙婆本就不是善心人,讓他說的老臉抹不開,冷笑一聲:“我的高枝哪有你得高,你再鉆營鉆營,說不準(zhǔn)莫節(jié)度使就讓你做上門女婿了。”
鄔母站起來,推著黃牙婆往外走:“嬸子不要胡說,倒是有什么活做,也讓我沾沾光?!?p> 兩人說話間出了門,鄔瑾換了一身沒有補(bǔ)丁的長衫,帶著榆錢餅,走出十石街,去了莫府角門。
門一叩便開,鄔瑾說明來意,想將東西交給下人送進(jìn)去,哪知下人卻直接將他請了進(jìn)去。
這一回再進(jìn)莫府,正是個好日頭,把一座花園照的亮亮堂堂,一叢叢花在陽光下怒放,草木油綠,藤蔓直撲檐頂,還放著一架秋千,甚是閑靜。
下人領(lǐng)著他從游廊直入前院,隨后讓他侯在院門外,自去通報(bào),不到片刻,就把他引了進(jìn)去。
屋子里坐著莫家兄妹,鄔瑾一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莫千瀾和自己那一夜所見截然不同。
莫千瀾褪去了銳利和陰沉,束蓮花冠,穿件衣短袖大的道袍,做儒生打扮,很斯文。
殷北接過油紙包,鄔瑾端端正正行了禮,叉手?jǐn)狂?,垂目于前:“晚生見過節(jié)度使?!?p> 莫千瀾神游天外,等了片刻,才伸手軟綿綿一揮:“坐,不必多禮,你送了什么過來?”
鄔瑾答道:“家母所做榆錢餅,微不足道,望勿嫌棄?!?p> “物輕意重,”莫千瀾看向莫聆風(fēng),“阿尨,你去年吃過的,還記得嗎?”
莫聆風(fēng)嘴撅的能掛一個油壺,用力一哼,還不足以表達(dá)心中氣憤,皺起兩條黑眉毛,理也不理他。
“那......嘗嘗?”莫千瀾遲疑著說了一句。
殷北機(jī)靈地把榆錢餅放進(jìn)碟子里,備上筷子,請莫聆風(fēng)嘗一嘗。
莫聆風(fēng)把嘴放下來一點(diǎn),吃過餅過,嘴又放下來一點(diǎn),最后轉(zhuǎn)怒為喜,很高興的一點(diǎn)頭:“好吃,鄔瑾,你別急著走,我?guī)闳ス浠▓@。”
莫千瀾大松一口氣:“好,好好逛?!?p> 鄔瑾在一旁坐著,感覺莫千瀾既不像兄長也不像爹,倒像是莫聆風(fēng)的孝子。
莫千瀾清了清嗓子,很緊張的又開了口:“這個念書,其實(shí)也不累,就是寫幾個字,趙伯伯領(lǐng)著你念兩頁書,不信你問鄔瑾......”
話沒說完,莫聆風(fēng)“啪”的放下筷子,黑眼睛往下一垂,從椅子上跳下來,力大無窮地拽住鄔瑾衣袖,拖著他往外走:“不讀!”
莫千瀾滿肚子的話戛然而止,垂頭喪氣地吃了口餅,嚼蠟似的咀嚼片刻,他挑不出榆錢餅的毛病,也挑不出鄔瑾的毛病,只能放下筷子,無中生有:“這葉子老的羊都嚼不動,你嘗嘗?!?p> 殷北立在一邊,團(tuán)著一張笑臉嘗了又嘗,一嘗再嘗,險些將榆錢餅嘗光,末了笑道:“是沒有咱們府上做的好吃。”
莫千瀾睨他一眼:“滾出去!”
殷北依言而滾,屋子里只剩下莫千瀾唉聲嘆氣。
莫聆風(fēng)走的飛快。
棗紅色衣裳在日頭下翻飛,面孔浮現(xiàn)出一片粉紅,眼睛忽閃忽閃,長睫毛扇子似的上下扇動,神情格外靈動。
她一鼓作氣走進(jìn)花園里,隨手折下一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片刻,仰著臉看鄔瑾:“我識字,你看?!?p> 鄔瑾低頭看地上“莫耳令風(fēng)”四個大字,忍俊不禁:“你今年幾歲?”
“八歲。”莫聆風(fēng)熟練地爬上秋千座板,雙手牢牢握住梗繩,不用周圍丫鬟嬤嬤幫忙,自己像條泥鰍似的兩頭亂翹,秋千顫顫巍巍,發(fā)出“嘎吱”幾聲動靜。
秋千慢慢悠悠蕩起來,花影樹影錯落在她臉上,金項(xiàng)圈閃出燦爛金光,她仍覺不夠高,蹲身用力往前一悠,把秋千蕩至半空,垂下來的紫藤“嘩啦”從她臉上拂過去。
鄔瑾不知不覺中笑的滿臉都是嘴,目光隨著秋千而走。
眼見秋千越來越高,幾乎和秋千架橫齊,鄔瑾脫口而出:“小心!”
他提著心,忽然瞥見了立在花園四周的下人。
下人們一個個都是泥塑的,連頭也不抬,莫聆風(fēng)的喜怒哀樂,都不和他們相干。
莫聆風(fēng)大笑起來,慢慢收了力氣,停下秋千,問鄔瑾榆錢在哪里摘的,鄔瑾和她有問有答,說了幾句,正在其樂融融之際,莫聆風(fēng)忽然掏出了陶塤。
鄔瑾立刻如臨大敵,落花流水地逃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