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陽光無論再明亮,都絲毫無法溫暖積累了一夜的寒冷,可艾達否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無視直射入瞳孔的刺眼光線,竭盡全力地尋找著早已隱匿在暗白色毛絨地毯中的黑色芝麻點??蓵r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始終一無所獲。
“完了。。。”
艾達否嘴巴微張,鼻翼隨著呼吸一鼓一鼓,眼睛瞪大,眼角微微顫動著。
雖然盧赫作為一個外行,沒見過這種大場面,但他讀懂了艾達否的表情。
“也許只是太遠了看不見呢?他可是大仙,今天一定是黃道吉日?!彼p聲安慰道。
艾達否沒有回應(yīng),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么,突然跑向他們來時乘坐的面包車,返回時,提下了一個大包。
他打開拉鏈,一股腦把包里的東西倒在地上,從堆成小山的雜物中,挑出了一個龜殼。
那是一個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古老物件,棕黃色的殼面上布滿了一道又一道的黑色劃痕。這是一個錯甲的龜殼,那些數(shù)量多出正常情況下一倍的背甲,密密麻麻地錯列著,像是一個胡亂包出的包子。背甲外延排列的遁甲足足有31片,尾盾處的幾片又尖又大,即便又幾片缺失,也能想象出它曾經(jīng)那輝煌霸氣的模樣。
只見艾達否面朝正東方,把龜殼護在胸前,緊閉雙眼。片刻后,又雙手捧起龜殼,虔誠地拜了一拜。
盧赫一時間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是該跟艾達否一起拜,還是繼續(xù)在遠方白霧中尋找飛機的身影。
不過,很快他就不糾結(jié)了。因為他看到那團濃重的白正慢慢變薄變淡,像是一塊正在消融的牛奶冰。
他戳了一下艾達否的后背,然后繼續(xù)直愣愣地看著逐漸褪去白色面紗的海岸線。碧藍的海水與藍天相接,遠方星星點點的島嶼清晰可見。
不一會兒,從一個芝麻大小的島嶼旁,閃出了一個針頭大小的黑點,黑點越飛越近,直至頭頂?shù)霓Z鳴聲淹沒了艾達否的歡呼。
“老天開眼了!”艾達否緊緊抱住盧赫,狠狠地錘了幾下他的后背,“他回來了!他成功了!”
盧赫被錘得直咳嗽,連忙推開艾達否,用手捂住口鼻,遮擋飛機降落時激起得灰塵。
不一會兒,機艙門開,易天霖跌跌撞撞地走了下來,面向兩人的方向,把右手握成手刀,在額前揮舞了一下:“Salu。。。噦。。?!?p> “哈哈哈哈,讓你裝比。”艾達否一邊大笑,一邊從地上撿起一包紙和一瓶水,快步跑到正在彎腰嘔吐的易天霖身邊,狠狠拍著他的后背。
10分鐘后,易天霖坐在塔臺里一個擁有8臺顯示屏的工位上,裹著毯子,瑟瑟發(fā)抖。盧赫和艾達否站在他身邊,一人端桶,一人端紙。
易天霖用顫抖的手調(diào)取了前后一小時的逐十五分鐘衛(wèi)星云圖,細細地比對著。只見深藍色的底圖上,黃海北部的那一大塊紋理細致光滑的暗灰色,在1小時內(nèi)先顏色變淺,再破出一個小洞,又恢復(fù)原狀。
易天霖見狀,猛地站起身,把手凹成望遠鏡狀,眺望著遠方。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暗白色的線。
他邊干嘔邊坐回去,垂頭喪氣道:“失敗了。”
艾達否連忙把桶放到易天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成功了一半,我們都看到了,那股妖氣是先被驅(qū)散,然后又自己長回去了。也許是長老的功力還不夠強大,再修煉修煉就好了?!?p> “真是奇了怪了,我們在云室里實驗的時候,效果明明很好啊。給平均液態(tài)水含量為0.004kg/kg的云室內(nèi),播灑入10g每立方米的包埋大腸桿菌,30分鐘內(nèi),液態(tài)水含量就能降到0.001kg/kg,這是霧消的指標(biāo)?!?p> 易天霖往桶里噦了一口,轉(zhuǎn)身從盧赫手里抽了張紙,擦擦嘴繼續(xù)說:“云室的條件比自然界更為苛刻,那是小型封閉環(huán)境,室內(nèi)模擬顯示情況加了水面,水蒸氣只進不出。真是奇了怪了。”
艾達否抽出一張紙捂住鼻子,“你腦漿在飛機上被晃勻了吧?自然條件下,就不會突然來一陣風(fēng)把給領(lǐng)地里吹入大量妖氣?”
易天霖愣了一下,轉(zhuǎn)頭豎起大拇指,“有道理哦,確實是有風(fēng),還不小。我們在場地邊緣還遇到風(fēng)切,差點被按到海里去?!?p> 艾達否伸手把易天霖的頭扭回了原位,沖盧赫得意道:“瞅瞅,還不如我一個外行想得周到。”
早上九點,盧赫和艾達否準(zhǔn)時來到了生科樓,邊上樓梯邊打哈欠。
盧赫昨晚本就只睡了四個小時,一大清早的又是P3又是放煙花的,弄得他直到現(xiàn)在心臟都還突突突地跳。與艾達否告別后,他拖著疲憊的步伐來到了那個僅分別不到4個小時的細胞間。
換上裝備,穿越兩道連鎖門,迎面撞見一個熱情的笑。
“哎呀,師弟呀,你終于來了。劉老師早上找你來著,但是你沒在。不過沒關(guān)系,他都交代給我了。”那人邊說邊把一個紙箱往盧赫懷里塞,“11號柜分配給你了,需要你把7號冰箱23格里的樣本都泳一下。手腳麻利點哈,劉老師著急要結(jié)果。”
盧赫呆滯地抱著輕飄飄的紙箱走到11號柜,把紙箱里的零碎物件一股腦倒到柜旁的電腦桌上。
一本說明書,一個U盤,幾本文獻,和兩把破舊的移液槍,一把2-20ml,另一把2-20ul。
他看著這些東西,默默笑出了聲。
時隔4年,他終于又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柜和槍。從此以后,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干任何事情,不用等到半夜了!
想到這里,他立刻起身從身旁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塊有機玻璃膠槽,摩拳擦掌,“開搞開搞!”
他輕車熟路地用1厘米寬的大橡皮膏緊緊封住玻璃膠槽的兩端,又拿出一個錐形瓶,往里稱了0.4g的瓊脂糖和50g稀釋緩沖液,搖勻后塞進微波爐里,開中火,隔著玻璃觀察著,直到瓊脂糖完全融化。
接著,把梳子插入膠槽,小心翼翼調(diào)整角度使得梳子的齒緣與膠槽保持1毫米的間隙,待瓊脂糖冷卻到微微燙手后,用20ml移液槍吸取半管瓊脂糖斜壓入
橡皮膏內(nèi)側(cè),微微傾斜膠槽,耐心地等待待瓊脂糖溶液凝固。
然后,直接舉起錐形瓶,將剩余的瓊脂糖勻速倒入平放的膠槽內(nèi),使瓊脂糖溶液凝固成均勻的膠層。
最后,小心翼翼地拔出梳子,倒入稀釋緩沖液直至液面恰好沒過膠板上表面。
做完這一切后,他得意地拍拍手,“大功告成!”
他步履輕快地跑進細胞間,跑到7號冰箱前,打開門,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結(jié)著冰霜的金屬格子,猶豫了一瞬,又把門關(guān)上,往前移了兩步,走到9號冰箱前。
打開箱門,最角落的金屬格里,兩個熟悉的離心管,正反射的淡紅色的光。
他熟捻地掏出它們,一顛一顛地跑回了柜前。
水浴、解凍、配好載樣液、重新制作一個新的膠板。
他左右開工地迅速完成了冗雜的準(zhǔn)備工作,鄭重地拿起20ul的移液槍,吸取了2ul的載樣液,分別吹入兩個離心管里混勻。
換了一個新槍頭,他用顫抖的手從其中一個離心管吸取了1ul液體,瞄準(zhǔn)瓊脂糖凝膠板6個膠孔中的一個,屏住了呼吸。
手顫顫巍巍地落下,松開大拇指,一道帶顏色的液體,緩緩溢出膠孔,自由地奔向四面八方的廣闊天地。
點歪了。
他懊惱地放下移液槍,換上一個新的槍頭,重新吸取衣冠液體,手顫顫巍巍地落下,松開大拇指。
又點歪了。
重蹈覆轍幾次,6孔板只剩下兩孔。
他默默注視著面前留著4行紅色眼淚的板子,回憶起了那年那月的那雙纖細白皙,靈活有加的手,欲哭無淚。
要是菜菜在就好了。
整理心情之后,他重新上路。在浪費掉6塊板子后,他終于點好把三個樣品都點好了。一塊劉亮的,兩塊自己的。
把兩塊板子都塞入電泳儀的天靈蓋后,他耐心地等待了20分鐘。
20分鐘后,他取出凝膠版,依次塞入電泳成像儀中。對著屏幕點了幾下。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幾分鐘后,出圖了。
第一張,劉亮的?;液谏牡装迳?,分布著6縱列亮度不一短帶,每列兩條,一條明亮,一條暗淡。完美!
第二張,他自己的?;液谏牡装迳希植贾?縱列亮度不一短帶,每列n條,n>10。有幾列的n實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短帶之間的界限都模糊不清。稀碎!
席勒說過:時間是人類的天使。
盧赫覺得他說得一點都不對,時間應(yīng)該是人類的魔鬼,至少是他的魔鬼。
那個充滿惡趣味的魔鬼,在遙遠的4年后,仍舊念念不忘地揮舞著他40米長的大刀,奮力追殺著他。
長刀落下,斬斷了他眼前的希望,把他重新拽回4年前的那個深淵中——
那些每天對著電泳結(jié)果唉聲嘆氣、充滿絕望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