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六年冬日,顯得異常蕭索肅殺。
這天,后周鄭王郭宗訓含恨而終,時年二十歲,僅留下他和夏允予在深宮中誕育的三個子息,正陷嗷嗷待哺,前路未卜。
是夜,安歌坐在榻邊,一雙清透無欲的黑眸,細細端詳著清冷月光透過窗棱,投射到床頭高懸的那卷軸畫。
李崇訓的畢生畫作,皆在次翼精心保管下,完好如新。
面前此幅,是安歌今日專門教她翻找出來掛上的。
在她們得到宗訓因未知緣故離世的訊息之后。
“惟吉是我們的孩子,宗訓更是?!卑哺栲哉Z,微瞇的眼角旁,皺紋早已深邃清晰,“我不能讓他不明不白地走掉,我要加一把力,讓世人瞧瞧他們的惡貫滿盈,罄竹難書?!?p> 一人離開,或歸自然之因,母子二人同日離開,天下萬民勢必存疑其中的蹊蹺,強權也將百口莫辯,難圓其說。
安歌端著蠟燭,毫不猶豫地點燃殿內連綿成片的泛黃絲簾。
她身披戰(zhàn)袍,光潤玉顏,華容佼佼,瓊姿勃發(fā)。
一股熱風忽從背后拂來,絢麗火光中,那個闊別了十三年豐神俊朗的身影,在燦爛烈焰中,悄然浮現,近在眼前。
他與安歌擦肩,昂首闊步地朝畫中走去。
只不過,這一次,他仿若踏進時空長河,每走一步,脊背緩緩彎下,步履漸漸蹣跚。
“榮哥哥,是你嗎?”
話音未落,安歌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變成前所未有的老態(tài)。
“符妹,我來接你了。”
郭榮回眸時,盡數成了一副老者模樣,但無論發(fā)生什么變化,他的一笑生花,都足以令她踵事增華,魂牽夢掛。
安歌焦急地伸著手臂,揚長追去。
徘徊于夢境和現實的模糊邊界,她以為自己會狠狠撞在墻上。
卻不想,手掌已被他牢牢握住。
于是,她也一同和他入到了畫中。
那是他們曾許諾攜手相看的眾山之巔,也是先夫崇訓多年前送給自己之于老去時光的一個預言。
晚霞飄逸,扶桑逶迤,華發(fā)伉儷,笑靨偎依。
隨著畫作逐漸化為灰燼,安歌與郭榮,終于在明暗交雜的另一個世界里,在火焰跳躍的包裹里,褪去一切具象的桎梏,彤管久纏,世世為伴,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將他倆分開。
“陛下!陛下!”
稍有睡意的趙匡胤身子一歪,立刻驚座起身。
黃門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西宮走水了!”
趙匡胤這才發(fā)覺周圍的空氣彌漫著說不上的詭異氣息,“后周太后呢?”
“救不出來了?!?p> “快去滅火!去救人??!”趙匡胤騰地起身朝外走,不顧眼前金星直晃。
黃門跪擋在皇帝面前,支支吾吾,“陛下,火已經滅了,可是……”
“可是什么?”
“整個宮殿,還有后周太后……都已經燒成灰了?!?p> 他腳下一滑,狠狠跌坐在金階上,久經百戰(zhàn)的身體并不覺得疼,只覺得寒氣入侵到骨頭里,從心底透著揮之不去的涼涼踽踽。
這或許是他想要的結局,獨自站在萬人之巔的他,如今卻不自知究竟想要什么了。
翌日晌午,駕馬奔騰整夜的次翼,終將熊熊烈火之中化成的一壇灰燼,帶到慶陵寶頂之前。
她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瓦罐置于深土之中,而后插上一棵樹苗,“娘娘,芙蓉合歡,您能永生永世和先帝在一起了?!?p> 隨后,她便回到河中李氏墓地,李崇訓的墳塋早已被皚皚白雪覆蓋個徹底。
和安歌道別的夜里,次翼不知怎的,仿佛在用一輩子的勇氣,回答她關于‘來世’的問題,“娘娘若想永遠守著先帝,我便希望來生能好好守著崇訓少爺。”
“他這一輩子被愛得太少,請次翼此生和來生,幫我多愛他幾分。”安歌抱著她,滿目歉意和感激。
次翼跪在崇訓墓前,將荷包中許多年前取自于此的黃土歸灑原處,從未在別人面前展露過這樣明艷芬芳的笑,“少爺,您的指示,奴婢都已復命,對少夫人的承諾,也都件件圓滿。如今,我終于可以晨昏定省地守在您身邊,再也不離開了?!?p> 開寶九年,杜太后祭禮剛畢,趙匡胤強忍怒氣,自隆恩殿快步踱出。
最近晨起,只覺老眼昏花日漸嚴重,體力亦遠不比從前,而他看著依舊生龍活虎的晉王,在母后祭禮上多次提及兄終弟及的“金匱之盟”,心中更是憤懣迭起,無以復加。
此時,一位少年的清朗之音打破他的苦悶沉思,“惟吉參見陛下,恭?;适甯=棸部??!?p> “惟吉啊,朕好些日子沒見你了。”趙匡胤回過神來,便驚覺這張面龐今日瞧著,越發(fā)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與貴氣。
“皇叔,惟吉臉上弄臟了么?”少年彎著眼睛,干凈且無辜地微笑。
趙匡胤背著手就要轉身離去,忽而像是找到了驚心動魄的答案,全身定住,將他喚上前來,“你來,隨朕見個人?!?p> 推開慈壽宮塵封已久的大門,他們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比死亡還要安靜、早已被人遺忘腦后的世界。
“奴才王繼恩參見陛下。”
“德祖妃還是老樣子么?”
“回稟陛下,李重進將軍離世后,祖妃一直陷入癲狂無狀,幾乎逢人便認成他,至今沒有任何進益?!?p> “惟吉過來,這是前朝的德祖妃,讓她看看你?!?p> 少年望著眼前披散著一頭白發(fā)的瘋癲老嫗,并不覺害怕,還極為懂事的半跪在她面前,“惟吉給德祖妃請安?!?p> 老嫗瞥了他們一眼,便垂下頭,自顧自地捧著那方已經脫線的手帕,重新回到她為自己編織的永不醒來的夢里。
“好啊,祖妃竟沒對朕和惟吉喚‘李將軍’?!壁w匡胤冷笑著嘲諷,轉向繼恩發(fā)問,“你在宮中資歷頗深,可覺得這孩子與誰相像么?”
繼恩脖頸稍稍前傾,不惶多看,便佝僂著身體,發(fā)出討好的訕笑,“奴才記得第一次得見晉王,腦子里便跳出‘天家貴胄’這個詞,如今晉王世子憑風而立,自然更是青出于藍,更勝于藍?!?p> 聽他這般說,趙匡胤無論再如何猜忌,也只好放下心來,畢竟宮中,如今見過那位故人的,已經所剩無幾。
既然平生與他最熟悉的人都通過了這場毫無防備的考驗,想必這也只能歸因于,近年來自己愈發(fā)增長的無故多疑罷了。
他敷衍地嗯了聲,便在眾人簇擁下疾步離開,唯有那少年向院中二人行畢君子之禮,方才追隨皇輦一同離去。
宮門闔上的一瞬,老嫗突然抬起頭來,怔怔的說,“像!真像晉王!”
說罷,又低頭專注地撫起絲絹,再不說一句話。
“祖妃所言極是,確實像極了晉王。”繼恩低聲應著,手里的掃帚雖一刻未停,但此時,內心的歡慰與驚喜已如洶涌波濤,跟隨淚水齊齊涌下,“繼恩的陛下,二十二年前,也是晉王!”
一蓑煙雨,浮生若夢。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世人終難忘,世宗與符后中道崩殂的功績和遺憾滿腸,卻不知曉,其實世人一餐一飯的平靜安詳,就是二人畢生追逐的最大企望,或許這也為“世宗”之“世”,劍指的雋永含義和最終幻想。
九歌高吭六合,東君光耀八方。
悟透了成敗得失的真諦,便得靈與夢的豁然開朗。
自由徜徉,九天翱翔。
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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