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著腥氣的藥引順著碗口,滴滴流入熱氣騰騰的藥湯之中,棕黑色湯水上層盤旋著詭異扭曲的絲絲猩紅。
繼恩拿起湯匙,舀了三大勺,毫不猶豫地吞入口中。
他拉開房門,對著正午的太陽端坐椅上,冬日暖陽籠罩全身,金黃色的光線極為緩慢無形地挪動著它的浩影靈蹤。
不知過了多久,他已覺半邊身子曾經(jīng)迎接的熾熱逐漸將息,而自身仍舊安然無恙,這才篤定起身,又將碗中剩余湯藥對著火爐重新加熱,連帶著佛龕木屜里的《金光明經(jīng)》一并取出,置入食盒上層,方才飄逸而去。
“同平章事,你今日怎么來了?”見到平日幾乎很少踏足大殿的繼恩,此時此刻竟然出現(xiàn),這讓內(nèi)侍梁鞏頗感意外。
繼恩冷冷回答,“每月十五,都是陛下去祈安殿燒香祈福之日,今天陛下無法親身前往,就由繼恩來為陛下榻前誦經(jīng)了?!?p> “這事恐怕不行,現(xiàn)如今圣上病重,金吾軍和殿前軍分周輪值,李將軍倒好說話,可王殷將軍治軍嚴明,三令五申,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绷汗珜κド贤七x繼恩為黃門同平章事一事背后頗有怨言,如今見他日漸落魄,心中愈發(fā)覺得痛快,他隨意朝院門外揮揮手指,“不湊巧,今日正好王將軍輪值。您吶,請回罷?!?p> “梁公公,要知道,你無權(quán)攔我?!?p> “奴家是無權(quán)攔您,可王殷將軍有權(quán)攔您,”梁鞏冷笑嘻嘻,“您是同平章事沒錯,可走出百里外也逃不掉‘黃門’二字,沾了黃門,便是奴才,把自己當主子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了?!?p> “梁公公,您覺得哪位主子命薄呢?”
梁鞏抬頭一看,嚇得立刻跪地參拜,“請晉王妃安!是同平章事今日請求覲見,王殷將軍說閑雜人等不準入內(nèi)?!?p> “同平章事是本王妃邀請來給圣上誦經(jīng)的,”安歌睥睨著匍匐在腳下的內(nèi)侍兵將,咄咄逼人地說道,“我看您們是覺得王殷將軍是主子,而本王妃是閑雜人等了?!?p> “奴才不敢?!?p> “將垂拱殿內(nèi)清場,本王妃要為父皇誦經(jīng)祈福。”安歌的右腳剛跨過門檻,便停下來,回過頭囑咐次翼,“在圣上寢殿前說些不吉利的話。梁公公老了,經(jīng)不住板子,你代本王妃先賞他十個巴掌罷。”
方一闔上殿門,繼恩陰沉著臉色,“王妃不該隨奴家攪這趟渾水?!?p> “今日殿外都是金吾軍的人,此時重進已率殿前軍在宮外待命,圣上和我們一旦有事,他就會沖進來?!卑哺鑼ι弦浑p依舊顯得未經(jīng)世事的干凈眸子,“許多反叛都只需一個借口,王殷之流才不會管陛下死活。而我們?yōu)榱吮菹仑P(guān)性命,必須趟這渾水?!?p> 繼恩拿起湯水,放在榻邊小桌前,“藥奴家已盡數(shù)試過,王妃若不信,奴家再試一遍。”
“不必,我信你?!?p> 繼恩抬手輕輕撬開郭威的嘴,將一勺湯藥放在他的唇邊,又與安歌重重對視,見安歌堅定點頭,他終于橫下心,將勺中之物細細灌入圣上口中。
反復數(shù)次,碗中之藥終于見底,突然殿外響起窸窸窣窣的沉重腳步,安歌依稀聽到次翼反抗的聲音,“放肆!我是晉王妃的人,你們要做什么?”
安歌剛繞過萬馬紅木屏風跑到殿門前,便聽“轟”的一聲,大門已被人重重推開,王殷全副武裝持劍立于廊下,身后跟隨數(shù)十名鎧甲重將,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可見一斑。
“王將軍,你這是要造反么?”安歌一人當關(guān),手中悄悄握著藏在厚重袖口內(nèi)的鴛鴦刀匕,依舊如常鎮(zhèn)定。
“王妃帶人來服侍圣上,臣原本不該過問,但聽聞黃門同平章事攜帶食盒入殿,卻無人查驗,臣不過來親自查一查他所帶的東西,如有驚擾之處,還請王妃見諒?!?p> “王將軍盡職盡責,本王妃佩服至極?!卑哺璐浇翘羝鹨荒ㄆG笑,“不過你先是綁我侍女,后不經(jīng)本王妃允準擅自闖入,這賬我先要和你算上一算?!?p> “王妃息怒!是屬下之人辦事不利,本將已經(jīng)重重責罰了他們,若王妃仍舊不喜,盡可任憑您處置?!迸c被貶謫的王峻慣常表現(xiàn)出來的蠻橫無理不同,王殷以極其忠孝為名,其母過世后,王殷不顧郭威數(shù)次挽留,執(zhí)意放棄高官厚位,返鄉(xiāng)丁憂三年,再回朝堂,更是為他博了個好名聲,又被晉封為“天雄軍節(jié)度使”,掌管地方和金吾衛(wèi)軍,“但今日這垂拱殿,事關(guān)圣上安危,只能容本將無禮了!”
此人雖然一舉一動盡數(shù)彰顯畢恭畢敬,安歌明了,他才是更加難以對付的一個。
王殷顯然并沒有把這位年紀輕輕的王妃放在眼里,他不顧安歌威儀阻攔,以盡忠職守為名,從其身后執(zhí)意繞至內(nèi)室御榻之側(cè),打眼便看到床頭孤零零地擺放著一方食盒。
見他要掀開翻看,繼恩攜著經(jīng)書起身阻攔,被他狠狠推倒在地。
“這便怪了,你這錦盒空空如也,拿他來御前做什么,嗯?”
王殷陰沉地臉質(zhì)問間,利劍出鞘反射的陽光已迅疾打到安歌眼前,直晃得她滿目金光,“你放肆!竟敢御前拔刀見刃,你果然要造反么!”
“晉王妃,容臣再說一遍,臣之職為保衛(wèi)陛下安危,此人舉止乖張怪異,臣不管他是否是您的人,都要秉公處理,好好查他個遍,不能有任何漏網(wǎng)之魚?!?p> 王殷見繼恩心神忐忑地用余光不住瞥視御榻,便赫然瞧見那衾被內(nèi)側(cè)隱隱的圈碗印記,當即覺得此次甕中捉鱉已是成竹在胸,“這屋里,或許可能隱匿你對君上不利的兇器!”
說著,他的手已伸到郭威身上所覆的明黃厚衾邊緣,扭著頭對著背后目瞪口呆的女子和黃門,氣勢絕頂,“請王妃饒恕微臣的不敬之罪了!”
“??!”下一瞬,王殷只覺左手被人牢牢攥住,回頭一看,卻見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郭威正死死盯著自己,恫嚇得他三魂失了七魄,一下蹲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王殷……你竟要行刺朕!”
見突然清醒的郭威連帶著言語吐字都較發(fā)病時清楚許多,安歌、繼恩急忙奔馳跪拜龍榻之前,喜極而泣,山呼萬歲。殿內(nèi)外將領內(nèi)侍也已歡騰喝彩一片,唯獨這段時日與晉王分庭抗禮、權(quán)柄獨攬的王殷,終于等來了御前不敬之罪的窮途末路。
晉王與殿前都指揮使問訊趕到后,安歌在次翼攙扶下,從垂拱殿側(cè)門悄悄撤出??粗唠A之下御道之旁集結(jié)的數(shù)十殿前軍衛(wèi),她一個失神,腳下幾乎踩空,幸得繼恩突臨將她扶穩(wěn),方才不致兩位女眷一并滾落高臺。
“都處理好了?”伴著激烈跳動的心臟,安歌彎著腰,呼吸急促地詰問。
繼恩故意輕扶帽檐以示意,“都已處理好。除了您和都指揮使,此事無人知曉?!?p> 安歌驚魂未定的目光緩緩移到他泛著密麻汗珠的鼻尖,“若是陛下沒有醒來,或者藥湯被王殷發(fā)現(xiàn),恐怕一場宮變在所難免……這時大周可能已經(jīng)不姓郭了。”
“天地感懷圣上仁德,也感懷王妃至孝之心,因果相依,善惡也必將有報?!崩^恩長舒口氣,露出其冰顏之上少見的淺笑,更顯其寬疏眉眼間蕩漾的濃厚禮佛凈質(zhì),“不對,如今該喚您一聲‘太子妃’了……”
自此,隨周帝從地方節(jié)度使一路走到至尊之為位的“二王”——王峻、王殷,自掘墳墓地走完他們“飛鳥盡、良弓藏”、最終還是被皇權(quán)和過分自信而碾壓的人生,圍繞“二王”旗下不屑晉王號令的諸多老臣,也被紛紛貶謫而走。與此同時,晉王監(jiān)國期間,有出色表現(xiàn)的少壯將領紛紛拔擢升遷,韓通、王審琦等人脫穎而出。
周帝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即刻冊封晉王郭榮為皇太子,自此樹立了郭榮名正言順的儲君和監(jiān)國地位,終令朝廷內(nèi)外自郭榮兗州歸來之后,物議如沸的“子甥婿”奪嫡大戰(zhàn),甚或可能重現(xiàn)“禪位重臣”的紛紜揣測,追隨著這卷黃紙固封,落定塵埃。
或許是睡了太久,天色尚早,郭威便再無睡意,瞥見背對著床榻半尺處的墻根依稀跪坐著位小憩的侍女,他便輕聲叨了句“朕想喝水”,那姑娘遽急起身,端著茶壺上前服侍。
郭威借著熹微的燭火,只覺她手腕上的攢金赤環(huán)這般眼熟,順著衣袖抬首,驚詫得連口渴都忘了,“董兒……你怎么在這兒?”
德妃低頭咬唇,聲如蚊蠅,“呆在陛下身邊服侍,臣妾才覺得踏實?!?p> “你是朕的德妃,這后宮最尊貴的人,怎么還做這等粗活兒?”
董氏微笑不語,一邊聽著郭威充滿寵溺的埋怨,一邊拿起手邊的方枕摞在其背后,讓他舒服地半依在上面,又幫他提了提衾被,塞住可能漏風的邊角。
見她動作這般熟練連貫,郭威心知肚明,恐怕很多這樣的寒冬漏夜,她都是這樣陪自己度過的,不禁泛起一陣心疼,他向榻里靠了靠,拉著她躺到身邊。
“陛下,我身上有涼氣,再傳給您……”
郭威不由分說地焐著她冰冷的雙手,將她想要推脫又略顯僵硬的身體擁在懷里,只想再給她一些自己不知還能給她多久的溫暖和寵愛,只是,他不知為何,給予越多的溫暖和寵愛,便感受越多的愧疚難耐。
“董兒,朕這段時間病著,不能說話,腦子里一直想著一件未曾向你吐露的事,”郭威摩挲著德妃皸裂的手指,艱難開口,“若是朕將這個秘密帶到棺材,恐怕是不能瞑目的?!?p> “皇上,您別這么說……”
“朕講完這件事,自會給你出路,你可以恨朕、埋怨朕,朕都不會怪你。”
“陛下,您大病初愈,不應該說這么多的話,董兒驚擾了您的清夢,是時候該退下了?!?p> 德妃似乎察覺到圣上此話背后的深不可測,只想掙扎著即刻離去,郭威卻依舊抱著她的軟腰,不讓她動彈半分。
“董兒,朕親手殺了我們的孩子?!?p> 德妃大腦一片茫然空白,無數(shù)次的夢境里,她抱著那樣軟糯如玉的小人,穿著自己為他縫制的百福肚兜,躺在自己的臂彎上,閃動著烏黑的清眸,太多次的魂牽夢縈,都讓她恍惚現(xiàn)實與夢境或許并不分明,她一直以為自己體弱多病,最終與這個生命失之交臂,她一直擔心小人會恨這個母親,沒有照顧好自己,她更擔心年長的皇帝,再一次悲哀失去重新做父親得來不易的機會。
所以很多夜晚,她寧愿守在陛下身邊,都不敢回到那個偌大冰冷的宮殿,獨自舔舐著夢里一次次失而復得之后的泡影無蹤,孩子的笑、肌膚的軟、身體的香氣,夢境的真實,全部映襯著清醒后現(xiàn)實的無情冷酷與無法重來。
原來失去的,就是錯過的,緣份盡了,便再也沒有了,無論誰犯的錯,往昔的離別當下皆無法追回。
德妃淚如雨住,緊緊攥咬著被子,拼勁全身力氣發(fā)泄著半年來拼命掩飾卻依舊無處安放的肝腸寸斷,很多次,她都覺得自己下一瞬便要哭暈過去,卻都一次次生生挺了過來。
原來,自己積攢的悲傷竟有如此無窮無盡,對孩子,對命運,還有對這一生得到或者未曾得到的幸福,能說的,不能說的,都一并化作飛雨,噴薄而出,淚濕沾巾。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竟哭得這般勇敢酣暢,仿佛褪去了半緣人生。
不知過了多久,待她神志略微清醒,感到身后的君王愛撫著她的頭,竟陪自己一同隱隱流淚。
“董兒,朕對不起你和孩子?!?p> “我是您的妃妾,孩兒是您的孩子,我們都只聽您的話?!钡洛鹗?,為年老傷心的夫君輕輕擦干眼角淚滴,“雖然董兒未曾做過母親,但仔細想想,哪個母親不想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給他……若他果真是位皇子,即使我不想爭,也會有別人讓他爭,或者他自己要爭。我不想他度過那樣悲慘的一生,更不想他一出世便讓您左右為難。陛下,或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董兒,不會怪您?!?p> 郭威從未想到,這個一向膽怯羞澀、甚或在他人眼中身無長物的女孩子,在歷經(jīng)地位脫胎換骨地擢升之后,竟未被宮中的爾虞我詐、權(quán)柄誘惑浸染半分,依舊清澈如水,世間難有,更難于上青天。
就如同若干年前,他不后悔在雨中與柴皇后驚鴻相逢一樣,他同樣不后悔那個傍晚與纖纖董女的緣定雨檐,后宮唯一的三妃之尊,平凡如她,卻只有她值得這份擔當。
當夜雖是一襲簡樸常服裝扮,但依舊掩飾不了她花骨朵一樣的青澀韶華未歇,一想到此后這樣美好干凈的人物,便要陪伴殘生不多的自己一同蹉跎,郭威只覺于心不忍。
“董兒,你的人生還長,朕想把你托付給個好人家?!?p> “陛下……”德妃萬般驚訝,連忙下榻跪踞在地,抹著洶涌的眼淚,拼死搖頭,“您在胡說些什么?”
“朕恐怕不久于世,更不想耽擱你剩下的人生?!惫钠綒夂偷卦V說著這段時日埋藏在心底的秘語,放心之余,舒暢開懷,原來愛才是這個世間私欲與博大斗爭中最勇猛無畏的戰(zhàn)士,“嬌兒本年少,何必枯繁茂?!?p> “陛下,董兒一輩子都是您的妃妾,您若不在,臣妾愿隨您一同離去?!?p> “朕知道你未曾喜歡過朕,不論晉封你多顯赫的地位身份,朕都不過是插足你命運的不速之客。有些原本的軌跡,是時候該回去了,”郭威喘息片刻,抬高聲音喚了句,“重進,進來罷……”
夜里值守的李重進見君王夫婦二人相對嗚咽,心中存疑地行了拜禮。
“重進,朕有一事要你襄助?!惫燥@費力地坐立于榻上,語氣無比懇切,“朕知道董兒一直喜歡你,是朕奪人之美而不自知,朕老了,恐怕將命不久矣……所以希望你能代朕好好照顧她,朕走之后,讓她去了德妃封號,與你歸家罷。”
雖然李重進大大小小受過圣上無數(shù)次試探盤問,但唯獨這次,他無法懷疑上位之人此刻發(fā)自心底的真誠懇求,七竅玲瓏如他,竟不知該如何啟齒,“舅舅……”
“陛下!”德妃突然打斷李重進的答復,手持一方白絹高舉頭頂呈表,“您不是不速之客,當您那日遞給董兒絲絹的時候,就注定了我此生只會是您的人,您也只會是董兒此生唯一的夫君?!?p> 她側(cè)頭望了眼那個如今再看仍舊令自己心頭蕩漾的身影,壓抑著強烈涌上的無奈凄然,砍斷后半生可能的生路,“都指揮使心中已有她人,董兒不該做別人的不速之客,只想做一輩子陛下的德妃,生死相隨?!?p> 郭威悠長嘆息后,終于被德妃言行感動,不再強求,他微微張開臂膀,德妃跪行著上前投入那個環(huán)繞著藥味汗氣的英雄殘軀。
王者遲暮,仍能得紅顏不離不棄,可感可慰,可嘆可敬。
重進慨嘆著默默退出殿外,闔上殿門,不自知地綻放著釋然微笑,望著千里之外的桂宮蘭樹,枝繁葉茂地穿梭于夜云之中,終為那位數(shù)年前站在汴水河畔等待自己的女子,飄散心頭最后一抹愧疚與抱歉。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又到一年深秋。
大半年時日,諸多朝政事宜幾乎都交由太子郭榮代為查辦批閱、會議群臣,前朝被太子及朝臣打理得井井有條,民間戰(zhàn)火暫平、休養(yǎng)生息,郭威的病癥也大有起色,他似乎也篤定主意不再事必躬親,樂得放手讓后輩充分施展才干。
這日午后,安歌哄著近日愈發(fā)頑皮的宗訓睡下,便接到郭榮命人傳來的一紙鴻書:符妹,速到萬歲山,急務!
這段時日東至青州、徐州,西至丹縣、慈縣,北自貝縣、鎮(zhèn)縣,南到安州、復州,各地皆報大水成災,郭榮帶著親信各處親臨探訪,與安歌相見,已是近乎整月前的事。
安歌望著略見晦暗的天色,一襲男裝之外,背上兩頂蓑帽,便已迫不及待地駕馬沿甬道一路北上踏煙而去。
蒞臨萬歲山巔時,雨色漸走,微陽光復,她深吸吐納地席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又連忙整理著一路被風吹亂的發(fā)髻,擦干額頭鼻尖的淋漓香汗,這才敢激動地踮著腳到處張望。
無意間,她得見半山腰處一座矮屋的耳室旁,正立著一位再熟悉不過的挺拔身影,便興高采烈地振臂高呼跑跳著沖去,“榮哥哥!榮哥哥!”
忽然,從那屋內(nèi)踱出一位捧著三四個花籃的清韻女子,喜盈盈地走到郭榮身前,嬌弱一拜,郭榮連忙幫她接過手中物拾,舉手投足間,兩人似乎默契泰然,交談甚歡。
安歌急匆匆躲到一棵柏樹背后,感受著心中狂風驟雨和晴天霹靂迅疾逼近。
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害怕和驚詫,透過樹干再行窺探,只見那女子揚著一張不施粉黛的清秀美面,眉眼彎彎地與對面之人晏晏笑顏,因身材嬌小,郭榮高大的身影投射著,似乎已將她包裹個完全。
一瞬間,安歌覺得自己失去了全部色彩,丟掉了整個世界。
她不自覺地回身朝山頂緩緩挪步,失魂落魄,肝神俱裂。
“安歌!”
郭榮順著花女指尖方位,這才終于發(fā)現(xiàn)心尖之人踽踽獨行的背影,便連忙邁開大步,追趕她去。
“安歌,聽不到我在叫你么?”郭榮三步并作兩步,急忙攔住她的去路,玩笑般戲謔,“幾日不見,竟連我聲音都聽不出來么?”
安歌飽含淚花的褐瞳寒意刺骨,當即甩開他的手,“幾日不見,你已經(jīng)不再是曾經(jīng)的郭榮了?!?p> “看著我的安歌天女散醋的模樣,真是又讓人心疼,又讓人好笑?!甭斆魅绻鶚s,立即猜出安歌無緣無故的狠絕來自何處,他嘴角高高翹著得意的笑,又要拉起她的青蔥玉指,“來,我?guī)闳€地方!”
“我不去!”
見她如此憤恨難耐,郭榮二話未說便已將她扛至肩頭,安歌真心發(fā)了狂,朝他肩膀便是用力一咬,郭榮悶哼一聲,愈發(fā)牢牢攢緊她的腿,扛著她朝山后背風向陽處飛身趨步。
“再咬,你就要口弒親夫了!”郭榮氣喘吁吁地將她放下來,用盡全力扭過她執(zhí)拗的身子,閃身與她雙肩并立,“今日符妹生辰,這片花海是送給愛妻的薄禮,希望你喜歡?!?p> 郭榮后退半步,安歌這才看到,眼前的漫山遍野皆是赤紅與純白相見的木芙蓉,搖曳在瑟瑟秋風中,占盡深秋旖旎風情爛漫。世人皆知霜來花落,唯有這英姿颯爽的芙蓉錦簇,不畏將寒爭相盛放,令人心搖神馳,醉意淪陷,此目得見,再不見別處萬花滔天。
“蓓蕾連綿山上山,萼蕊斑斕次第開,風姿妙趣濃蔭覆,芙蓉三變?yōu)闋栐??!惫鶚s扳過安歌的肩,感受著她抽泣的鼻尖一蹭一蹭擦拂在胸前,已是心潮澎湃,“安歌,山莀姑娘是王審琦的堂妹,也是我們的花房女官,代為照看這些芙蓉花,盛夏時日便開始播種,為的就是生辰這天,讓你歡喜、讓你笑顏……我的安歌,這一年,著實辛苦了?!?p> “為什么要種芙蓉?。俊卑哺桀B皮地鉆出郭榮的懷抱,跳到花叢中,牽過手旁一朵粉紅嬌嫩,觀摩細嗅,明知故問。
“符安歌的符,郭榮的榮,芙蓉為你我,永世盛開,花開不敗?!?p> 安歌終于背著他偷偷開懷展顏,她秀瞳一轉(zhuǎn),心生一計,也想好好捉弄捉弄這個令自己平白出糗的夫君,“可是,我很早便喜歡芙蓉了,在沒遇上你之前?!?p> “記得那年及笄禮前,你交給我一包芙蓉花籽,我視若珍寶,便將它們種在府中,”郭榮忽然眼中一黯,“怕不是那個孟昶送你的吧?”
“是??!”安歌見郭榮走進圈套,心中不禁團團竊喜,裝模作樣地刺激他,“因為他說要為我遍城種上芙蓉,還說什么‘待到來年歌,錦繡真錦城’,沒想到,今日竟借你之手得見他詩中之景,也算值得了?!?p> “是么?”郭榮猛然把安歌拉回懷中,單手抬起眼前這方傲然于世的麗顏,面露微忡,“看來,此芙蓉非彼芙蓉。那我也問你一句,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心上人?”
“榮哥哥……”安歌覺察自己的玩笑開得過了火,似乎引爆了他罕見的怒發(fā)沖冠。
郭榮突然埋頭對著她啟動的唇齒狠狠親吻下去,安歌被他桎梏得難受,只想退步抽身,腳下一個打滑,兩人便跌倒在半人多高的草叢之中。郭榮看著壓在身下的安歌,澎湃著許久未見的想念與盤旋胸腔的妒火,開始略顯憤怒地扯著她的衣襟。
“柴榮,你別……”安歌捂著衣領剛要說話,郭榮已順勢堵住她的嘴,早已撥開擋在眼前的一切阻礙,煩亂的思緒牽引著敏捷雙手,將她的衣飾盡數(shù)抹去。
此時,一只海東鷹嘶吼著從山頂飛臨滑落,帶著韻律努力扇動雙翅,盤桓在灰白蒼穹之上,好似在明目張示著它的無上盛怒與全權(quán)占有。
對著他怒氣沖沖又充滿心疼的眼眸,安歌無力地張了張口,終于疲累地昏睡過去。
一聲霹靂震雷從天而降,驚醒了安歌的安穩(wěn)沉睡。
她見此刻正被郭榮緊緊抱著,側(cè)坐在他的腿上,倚靠在他的胸前,全身上下業(yè)已恢復來時齊整。
郭榮閃躲著她審視的凝望,悄聲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氣急了,才……”
“眼前人是心上人?!卑哺桧斨鴥蓤F駝紅,打斷他的道歉,“畫面真美,宛如驚夢。”
狂風起時,安歌抓著衣領,迅疾立身背對,“外地路遙,你快趕回去罷,我也先回宮了?!?p> “安歌……”郭榮茫然若失,面對她的冷若冰霜,自責不已,“生辰快樂?!?p> 安歌余光瞥著雪頸深處的紅斑,又掀起一陣心緒翻飛,如鹿亂撞,只得神色慌張地奔襲下山,策馬離去。
不過,她選擇刻意乘騎繞山一周,才敢再度遠眺,山那端深淺隆重的芙蓉花海一片,還有深埋其中的霸道強取與纏綿無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