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馳電掣,晝夜兼程。
當欒城屹立在符家軍面前時,他們早已聞到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肅殺之氣。
“末將江百率欒城守將叩見符將軍!”
兩年前的“陽城大戰(zhàn)”,符彥卿以少敵多,大敗耶律德光率領(lǐng)不可一世的契丹騎兵,“戰(zhàn)神”威名在兩國軍隊快速傳揚開來。
如今,晉朝傾舉國之力北上進攻,符家軍自然成為受人矚目的焦點與期許所在。
符彥卿望了眼城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兵力,頓時心生疑惑,“當前大軍主力身在何處?”
“報符將軍,杜統(tǒng)帥與李守貞將軍兩日前已帥大軍主力北上滹沱河,目前正與契丹夾河對峙?!?p> “真是荒唐!”符彥卿眉心緊擰,頓時升起一團怒火,“欒城乃定州糧倉,戰(zhàn)備地位極為險要,棄城北進實乃下下之策,臨河而戰(zhàn),又能有幾分勝算?”
“杜統(tǒng)帥有令,命將軍速速前去與大軍會合,與契丹決一死戰(zhàn)?!苯僖娖浯笈?,內(nèi)心雖惶恐,卻只得將杜重威之命和盤托出。
“將軍,前方戰(zhàn)況不明,杜重威此舉,著實疑點重重!”安歌壓低聲音,對符彥卿進言。
“他是陛下親封的北伐統(tǒng)帥,我若不去,怕是會給符家軍扣上不忠的罪名?!狈麖┣渫虬哺韬腕w力不支的忍冬,心生盤算,“夏虞侯,你與齊英率軍駐守欒城,其余人等,隨本將前去與大軍會合!”
“昭華,你和忍冬跟隨夏虞侯一同把守欒城糧倉,也要留意提防城內(nèi)他們的人。記住,為父會在你身后,和你并肩戰(zhàn)斗!”
“父親,我會守護好欒城,等待父親凱旋而歸?!?p> 說罷,父女倆擊掌而盟,符彥卿仿佛要把畢生的經(jīng)驗與必勝的信念傳遞于最心愛的女兒。
一聲令下,符氏牙旗已隨眾將士一道,浩浩蕩蕩地奔向遠方,奔向那個危機四伏的未知戰(zhàn)場。
轉(zhuǎn)日,安歌便早早起身,為忍冬上下忙碌起來,“姐姐,我剛找士兵借炊具煎好了藥,快快服下罷?!边@一路上,她終還是未受住顛沛流離,導(dǎo)致病情出現(xiàn)復(fù)發(fā),輾轉(zhuǎn)反側(cè)地低咳,整夜未歇。
“安歌,你不要再操心……我并無大礙?!比潭稍陂缴希従徴f道,“不過是這幾日沒睡好,我還期盼……咳咳……期盼與你一并戰(zhàn)場殺敵?!?p> “昭華!昭華!”夏尚直將頭探進屋內(nèi),滿臉詭異地笑著,“你倆大男人整日廝混在一起,別欺負我這俗人不懂,我知道,這叫斷袖龍陽之癖!”
“夏虞侯,你不好好輪值,跑到這里來揶揄我做甚?”
“剛才我在城內(nèi)搜羅到一大批契丹戰(zhàn)馬,知道你對這玩意兒感興趣,這不第一時間,就過來喚你一同前去?!?p> 聽夏尚直之言,安歌頓時興奮起來,“忍冬,我隨夏虞侯看看,你先好好休息,記得喝藥?!?p> 待安歌離開,忍冬再也抑制不住壓制已久的咳嗽,咽喉一陣咸腥翻涌,鮮血淅淅瀝瀝地滴入藥碗,她無力地合上雙眼,淚珠順著眼角流入雙鬢。
安歌早就聽說契丹戰(zhàn)馬與眾不同,親眼所見,卻沒料到它們的個頭足足比漢馬小了一個身量,她挑選了一匹騎上馬背,想要親身體驗契丹人口中的“神馬”究竟有何非凡之處,不料,還未待她坐穩(wěn),這匹馬便呼嘯著,如受了癲狂一般沖向城門。
安歌被顛簸地差點從馬背墜下,驚魂間,只聽后面夏尚直連連大呼,“快勒住韁繩!堅持住!”
她試圖照做,卻不想馬頭一轉(zhuǎn),開始飛奔向通往城樓之上的斜梯,濕滑傾斜的石梯絲毫沒有阻擋它迅猛的勢頭,安歌仿佛感到下一瞬就要被猛甩下去。
江百嚇得趕忙呼喊城墻之上的士兵進行阻擋,卻都被它靈活躲閃過去。
剎那間,一個矯健的身姿飛上馬背,將安歌迅速環(huán)住,試圖勒緊韁繩,卻忽聽到周圍將士一陣驚呼,那人已被狠狠地甩到地上。
在馬背上幾乎已被癲得暈眩的安歌,內(nèi)心剛升起的希望便這樣破滅,她甚至擔心自己可能會隨這匹瘋馬一同從城樓墜落。
那一刻,她恐懼自己的人生,將會完結(jié)得像個笑話。
不料,那位勇士竟神奇般地從地上爬起,三步并作兩步飛奔上馬,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直扎入它的脖頸。
鮮血淋漓間一陣嘶鳴掠過,戰(zhàn)馬應(yīng)聲倒地。
周遭鴉雀無聲,好似仍未從方才的驚魂中抽離開來。
“昭華,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我真是罪該萬死,非得拉你來看什么勞什子的戰(zhàn)馬,你若是出了差錯,將軍定會把我千刀萬剮的,這究竟是什么破馬,差點壞了大事……”見安歌恍恍惚惚地被攙扶起身,夏尚直嘴里叨念不休,差點急得快要哭出聲來。
“這些契丹馬生來便被調(diào)教得只忠于主人,生人騎了他,只會讓它們像得了瘋病一般?!闭f話之人便是安歌的救命恩人,他的聲音低沉徐緩,渾厚如磁。
安歌捂著酸痛的胯骨,漸漸回過神來,遂抱拳向他鞠躬致禮,“多謝壯士救命之恩,符昭華沒齒難忘。”
“末將趙元朗,拜見少將軍。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少將軍見諒。”
她仔細打量著這頎長的身姿,即使這身普通士兵裝扮,也絲毫掩飾不住他眼神中的從容不迫,以及周身流露出的高貴不凡。
江百擠上前來,諂媚地笑著,“少將軍、夏虞侯,軍醫(yī)早已在城下待命,還請少將軍移步,先好好地檢查有無大礙才是?!?p> “趙大哥請與我一同前去罷?!卑哺璞幌纳兄睌v扶著,幽幽說道。
步入議事廳,安歌忍痛坐下,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詢問趙元朗。
“欄中眾多的契丹馬匹究竟從何而來?”
“大約是這幾年和契丹數(shù)次交手截下的,末將也是剛調(diào)到欒城不久,只知江統(tǒng)領(lǐng)要讓我們好好喂養(yǎng)它們,不準私自挪用其他。不知少將軍為何發(fā)此疑問?”
“那他有沒有讓你們嘗試馴服?”不知怎的,安歌心里總感頗為蹊蹺。
“沒有。照理說這些戰(zhàn)馬理應(yīng)嘗試馴服、受我方所用,或者殺掉做糧食,可是……”趙元朗欲言又止。
“可是他卻繞過了這兩種方式,選擇用更多的糧草來‘供養(yǎng)’它們?!卑哺枘X中忽然閃過一絲念頭,眼神犀利,“那江百與杜重威有何關(guān)系?”
“據(jù)末將所知,先帝在位時,封杜統(tǒng)帥為成德軍節(jié)度使,江統(tǒng)領(lǐng)便于此時發(fā)跡,隨后被其提拔至欒城統(tǒng)領(lǐng),守城至今?!?p> “你倆這是說些什么?怎么從那些瘋馬,又扯到了杜重威身上?”站在一旁的夏尚直被他們的對話搞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大軍前往滹沱河之時,是否帶有充足的糧草供給?”安歌腦海中逐漸清晰,她忽然感到,自己在迫近一個可怕的真相。
“杜統(tǒng)帥認為只要滹沱河至欒城的糧道通暢,補給便不是問題,故而以輕裝上陣為名,并未攜帶太多天的糧草?!壁w元朗忽然倒吸一口氣,“少將軍,你的意思是……杜統(tǒng)帥有勾結(jié)契丹之圖?”
“恐怕沒這么簡單,”安歌將趙元朗提供的線索,漸漸地凝結(jié)成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對契丹戰(zhàn)馬不殺不馴的供養(yǎng)之舉,實則為了將其原封不動奉還敵手,說明杜重威想向契丹示好,此為其一;故意選擇讓大軍棄城臨河,極易受敵人包抄,截斷糧道,導(dǎo)致腹背受敵,此為其二。由此看來,他是想令大軍陷于水火之中,之后伺機帶兵投降契丹!”
“不好!咱們符家軍豈不是入了他們的圈套?”聽到昭華之言,夏尚直猛地驚呼,“不行!我得派人快馬加鞭把這消息傳送給將軍,杜重威這王八羔子,竟把主意打到兄弟們的頭上,我這就去和他拼命!”
還未等安歌反映過來,只聽見堂外頓時大亂,齊英跑了進來,看起來心急火燎。
“少將軍,契丹軍隊要向欒城進攻了,估算有數(shù)萬之眾!”
“果然!杜重威故意空置欒城,名義與契丹夾河對峙,實則要將此城拱手相讓!”安歌頓時怒火中燒,“齊將軍,你率主力駐守北門,夏虞侯率兵駐守南城,讓江百阻止守城士兵準備迎戰(zhàn),務(wù)必把他看好,別讓他和手下的兵生出事端來!”
安歌將視線轉(zhuǎn)向趙元朗,他們雖剛剛結(jié)識,但也可能是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信任感不自知的便油然而生,“元朗兄,你即刻起程,想法子繞過敵軍,將情報迅速傳給符將軍,確認他們的安全。無論怎樣,希望現(xiàn)在還不算晚。”
“末將遵命!”
“你本不屬于我符家軍,但如今,千百符家軍兄弟的性命都握于你手,今日元朗兄的兩次相救,符昭華必將銘記于心,之后必有重謝!請受小弟一拜!”安歌說罷,起身想要向趙元朗跪拜。
他急忙攔下安歌此舉,“少將軍言重了,正義之師本不應(yīng)被隕滅,元朗甘愿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夏尚直、齊英和趙元朗拿好武器,向外沖去。
安歌閉上雙眼,回想父親臨行前對她說過的那句話,“記住,為父會在你身后,和你并肩戰(zhàn)斗!”
從小,她因受嫡母不待,只得被父親當做男子帶到軍營習(xí)武學(xué)戰(zhàn),親眼目睹了多少場腥風血雨,多少戶遭受生靈涂炭,守家衛(wèi)國的信念,早已像年輪深深地刻在了骨血里。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契丹終不還。
安歌登上城墻,望著幾十里開外的契丹大軍正快速向欒城移動,所到之處皆是一片塵土飛揚、氣勢洶洶,仿佛大地振顫、四野驚變。
黑壓壓的大軍停駐城外,而城內(nèi)的欒城士兵加上符家兩路軍隊,也只有不到萬人,以一敵十,危機四伏。
兩年前在陽城之戰(zhàn)與他打過照面的齊英,一眼便認出敵軍首領(lǐng)乃威名赫赫的耶律德光御駕親征。
天福三年,先帝后晉高祖皇帝石敬瑭與契丹結(jié)盟,割讓幽云十六州,并稱耶律德光為“父”,甘居子輩,頓時激起千層浪,成為世人笑柄,從此,契丹出入后晉之土如入無人之境,直至出帝即位,對契丹宣戰(zhàn),引發(fā)耶律德光出離憤怒,并揚言要奪取中原漢人天下。
兩年前,契丹人在北面的陽城慘敗而歸,如今,耶律德光對勝利的渴望讓他們卷土重來,嗜血的本性燃燒著他的黑眸,這座晉朝大軍的糧城,今日必將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他振臂高呼,攻城戰(zhàn)車以萬乘之勢奔襲,開始向四門發(fā)起猛烈進攻。
箭矢如雨,巨石沉墜。
安歌知道,這些只能延緩敵軍登城的速度,卻無法抵擋住這一波又一波強烈的攻勢,她后悔自己對這一切發(fā)覺的太晚,如今,父親和兄弟的性命皆命懸一線,想到這些,她心如刀絞,如有蟲噬。
面對著漸漸涌進城內(nèi)的敵兵,她能做的唯有全力殺敵,刀光劍影、鮮血噴涌,在安歌看來,都是對入侵者最好的祭禮。
半日鏖戰(zhàn),因人數(shù)差距,再勇猛的武士也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刻,更何況,堡壘往往從內(nèi)部攻破。
“西門破了!契丹進來了!”城內(nèi)忽然一陣大亂。
驚詫間,她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一柄閃著冷光的刀戟已穿透自己的腹部,安歌回望,只看到江百那張陰森扭曲的笑臉,“符昭華,符將軍最寵信的侄兒,我要拿著你的人頭去見契丹皇帝,想必再合適不過了!”
殘留的意識,讓安歌看到,自己和江百同時倒下,身后站著不知何時趕來、手提利刃的忍冬,以及跌跌撞撞駕馬跑來的夏尚直。
那一刻,她拼勁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吐出了兩個字——“燒糧!”
其實,她還想告訴忍冬,“你穿上甲胄和提劍的姿勢,和二哥一樣英氣?!敝皇怯行┰?,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忍冬伏在安歌身上痛哭,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尚有一絲鼻息,“夏將軍,你快帶她走,她還活著!”
忍冬拼勁全力與夏尚直一起將安歌扶上戰(zhàn)馬,望著夏虞侯血肉模糊的左臂,忍冬一把將韁繩塞到他的手里,“夏大人……帶著昭華,快走!”
“你和我們一起,昭華不會放下你!”
“城門失守,現(xiàn)在我們要燒掉糧倉,斬斷他們南下的機會!”忍冬高聲呼喊著,“保護好昭華!”
說罷,她用手中的劍猛地揮向馬匹,戰(zhàn)馬驚慌間已奔騰遠去。
忍冬忽然感到心臟前所未有地蓬勃跳動,她第一次觸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鮮活有力,仿佛身上凝聚著昭信與安歌的力量,再不覺害怕,轉(zhuǎn)身向糧倉奔去。
放倒盛滿火油的木桶,頓時油腥四溢,可是火鐮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須臾,背后的倉門被人猛然踢開,一群契丹士兵涌了進來,其中打頭的粗壯蠻夷,一把打飛忍冬手中火把,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頸提了起來。
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亭亭玉立的漢人女子,便淫笑著松開手,招呼其他士兵圍上前來。
忍冬慢慢后退,手忽然觸碰到昭信留給她的“木石匣”,那一瞬,她便知曉,這或許是自己和欒城最后的機會。
火石和石匣劇烈的摩擦,火苗墜地。
眼前的契丹群兵頓時瞬間陷入火海,他們尖叫著,哭喊著,卻無法阻止赤焰熊熊蔓延。
望著火苗同樣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彌留間,她的嘴角輕輕上揚,見證著匣內(nèi)被點燃最美麗的焰火,在空中悠然綻放,正猶如自己的一生,短暫卻極致絢爛。
同路殊途,生死茫茫。
“安歌妹妹!”
安歌正一個人走在筆直的路上,周身霧氣彌漫,仿如仙境,恍惚間聽到有人喚她,卻怎么也不見影蹤,再向前走,才發(fā)現(xiàn)小橋流水邊,站著一個熟悉身影。
她一下子跑上前擁住那人,“忍冬姐姐,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安歌,你放心,欒城糧倉已經(jīng)盡毀。十八年來,符家人對我恩重如山,如今,我能回報的,可能唯有這些了?!?p> “怎么好端端地說起胡話來?快跟我回去見二哥?!闭f著,安歌便要拉起她的手走上小橋。
忍冬趕忙擋住她的腳步,示意她抬頭仰望天際。
忽地,一道閃著光芒的煙火沖上云霄,在蒙蒙霧氣中更加光彩奪目,火焰在天空幻化成一朵紅色的傲然忍冬,壯美如斯。
安歌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卻又忐忑起來,“我們不是說好,要回去和二哥一起看嗎?”她嘻嘻地笑著,“他要知道我倆私自欣賞,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呢。”
“昭信其實早就知道留不住我,我不想在你們面前因為纏綿病榻而形同枯槁,或許是我自私,想把最美麗的影子留在你們心里,希望你們最終會明白我的抉擇,”忍冬那樣決絕地笑著,“忍冬花在最后的冬天選擇擁抱烈火,只因,她感受到了一輩子未曾有過的溫暖與熾熱。”
安歌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她終于記起父親在出征前一晚對她說過的話。
“秦先生說,忍冬的病已深入骨髓,再也無力轉(zhuǎn)圜?!?p> “她知道后,向我請求隨你共赴沙場,其實是準備隨時戰(zhàn)死?!?p> “她和昭信的事,為父都看在眼里,卻終究是命運弄人,一個是紅顏薄命,一個是癡心難付。這是他們?nèi)松斜仨毝蛇^的劫難,我們誰都幫不了。”
……
“忍冬姐姐……我不要你走!你別走!”安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懼,所有的虛幻和真實一并涌入腦海,她哽咽著,感到自己是如此真切地懼怕死亡和分離。
“安歌,你終將成為天下極貴之人,路途雖然坎坷,但只要堅守本心,莫被世間成敗準則所困,便終可遂心所愿。”忍冬松開她的手,“你快回去,斷不可再向前一步。我該走了,代我轉(zhuǎn)告昭信,要他好好地活下去……”說罷,轉(zhuǎn)身踏上橋,再也消失不見。
望著依偎在懷中的昭華,氣若游絲,平日里的充沛精力與生龍活虎,如今已蕩然無存,夏尚直看著他腹部鮮血汩汩,活生生把白色戰(zhàn)馬沾染成紅色,這粗糙漢子竟突然間淚流滿面。
這一戰(zhàn),有多少將士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自己將失去多少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手足,又有多少像昭華、忍冬一樣的翩翩少年,生命就此定格,他不敢去想。
身后的一隊契丹兵還在窮追不舍,戰(zhàn)馬由于支撐兩個人的身體也愈發(fā)放緩了速度,他們很快便陷入敵軍的包圍。
夏尚直的左臂早已毫無知覺,他只知咬緊牙關(guān)環(huán)住昭華,眼前一切似乎已成赤色,刀起刀落皆成一種本能,在那一瞬,他才真正懂得昭華曾教過他的一句詩——捐軀赴國難,誓死忽如歸。
突然,驚震四野的沉沉馬蹄聲拉回了他早已模糊的意識,威武屹立、蒼遒有力的符家軍牙旗映入眼簾!
與此同時,身后一方尖銳聲響穿透蒼穹,焰火呼嘯著劃過陰霾天空,鑄成一朵忍冬花形,緩緩墜入已被烈火映紅的城池。
符彥卿在滹沱河見證了杜重威諸多不作為,故友李守貞也被逼迫向其吐露實情,原來耶律德光早已與杜重威達成協(xié)議——“投降契丹,許爾為王”。
驚詫間,想到深處危機之中的安歌,他便率軍馬不停蹄地趕回欒城,期間,遇到前來傳訊的趙元朗,卻不成想,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符彥卿揮舞寶刀,將圍繞在夏尚直身側(cè)的契丹兵一掃而盡,飛奔下馬,從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安歌,將其橫抱于懷,望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心急如焚地向身旁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子發(fā)問,“秦先生,快看看她傷勢如何,一定要全力施救!”
秦隱簡單號脈過后,迅速從包裹中取出草藥敷至刀劍洞穿處,而后實言相告,“將軍,昭華失血過多,墨旱蓮和仙鶴草只能起到短暫的維持作用,而且……”他附在符彥卿耳邊悄聲說道,“此次恐損胞宮經(jīng)絡(luò),若要根治之方,如今天下唯有我?guī)熃慊筐B(yǎng)的‘那東西’,或許可以一試?!?p> “十八年,如前世今生,我仍將與她糾纏不休?!狈麖┣洳唤鎏扉L嘆,“定州至那邊路途漫漫,安歌怎能撐過去?”
“我已在其口中放置還陽參提調(diào),三日內(nèi)定保生命無虞?!?p> “符將軍!兩年未見,可否別來無恙?”城墻之上的耶律德光早已命弓箭手蓄勢待發(fā),他難忘陽城慘敗、駕駱駝倉皇而逃的狼狽景象,這個契丹人口中的“戰(zhàn)之天神”如今落在他的手里,令其感到難以言表的興奮。
符彥卿將懷中的安歌交由立于身側(cè)的趙元朗,解下腰間的寶劍擲于地上,“契丹皇帝,你我恩怨不應(yīng)殃及其他,我可以做你的質(zhì)俘,但你要放走其他人?!?p> 耶律德光不禁仰天長笑,“事到如今、走投無路之時,卻于此和朕商談條件,未必有些不自量力?!?p> “你此戰(zhàn)目的想必并非是小小的定州,如今,杜重威大軍已全部歸降于你,晉國幾成你囊中之物,今日一戰(zhàn),爾等已人困馬乏,莫不是想與我符家軍當下再次決一死戰(zhàn)?”符彥卿傲然一笑、成竹在胸,“我們漢人有一句話講的好,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符家軍一旦背水一戰(zhàn),莫說契丹軍隊南下直搗汴梁,是否重蹈陽城之覆轍也未可知。”
耶律德光暗暗忖度,嘴角隨即露出邪魅的笑容,“符將軍與其他貪生怕死之徒不同,一身傲骨深得朕意,能夠與爾共飲斟酌、暢聊天下大勢,想必可將成就一番佳話?!?p> “冠侯愿聞其詳?!狈麖┣湎蛞傻鹿忸h首示意,便轉(zhuǎn)過身去,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交予趙元朗之手,“壯士,昭華對你輔以重任,想必你定身懷異能、忠心耿耿,請你帶著此信物,三日內(nèi)務(wù)必到達蜀國費府,尋找費夫人,她可救得昭華一命。”
“甄容、夏尚直,你們帶領(lǐng)大軍即刻返回符軍行營,不得有誤。昭信年紀尚小,以后還需你們多多提點扶持!”
“將軍!”符彥卿一番托孤之辭說的云淡風輕,周遭的將領(lǐng)們卻早已潸然淚下,不能自已。
“本將乃受晉國圣主重托,受天下萬民希冀,戎馬一生,從未叛離。今日之事,死生唯命?!?p> 盡全力主宰可保全的人和事,余下的,皆為未卜的命數(shù)和不屈的傲骨。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