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管家走后謝霜予又在書房里待了約三個時辰,月上枝頭時才離開杏齋往春居走。公主府前身是個皇商的宅子,但那皇商犯了事被流放了。之后謝霜予就搬進來把書房的密室改造成藥室,用來配置各種無色無味的毒藥。
謝霜予看看手里的幾個小藥瓶,突然有點不自信。殺人的毒藥她做了十多年,做這救命治病的藥若她沒記錯,這一世好像還是頭一次,也不知道效用怎么樣。
走出杏齋的拱門,兩個小廝打起燈籠一左一右在前給謝霜予開路。二月的風本來就凜冽,再加上下午的一場雪,更是冷得刺骨。謝霜予攏緊了身上的大氅,加快步伐。
看到謝霜予出了拱門,隱在暗處的撫川撣下肩頭厚厚一層積雪悄悄跟上,始終保持十步距離跟在后面。
他的手被凍傷了,但撫川恍若未覺。
進入春居,紉秋已經(jīng)準備好晚膳等候著謝霜予。她上前替謝霜予脫下大氅,擦干發(fā)絲上的水漬。一旁的侍女奉上用來暖手的湯婆子,移開座位請謝霜予坐下。
晚膳是燕窩粥搭配六碟小菜,正冒著騰騰熱氣,色香味俱全。
“紉秋再幫我熱一碗粥吧,”謝霜予似是想起來什么又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撫川今年多大了?”紉秋將大氅掛好答道:“回殿下,撫川大約今年十六?!?p> “那再在粥里加些白糖吧?!笔鶜q,也還是個孩子而已。
謝霜予又看了看紉秋溫婉的臉,印象中浮現(xiàn)的卻是她被自己三文錢死契賣進青樓時哭得淚眼婆娑的樣子。多好的一個人吶,在年華正是最美的時候被自己弄進那種地方,最后上吊自殺。謝霜予閉了閉眼,揮散腦中紉秋身體軟軟墜在房梁下的畫面,叫住了她。
“紉秋?!?p> 被叫住的人轉(zhuǎn)過身來站在原地等候謝霜予的吩咐。
“明日去請裁縫約個時間來府上,府中的人都算進去每人做兩套新衣服。你和管家各到賬上支一百兩銀子分下去,就當我給的壓歲錢。衣服也算在我那?!?p> 尚在屋中的侍女們聽到有賞錢,心中欣喜連忙跪下謝恩。謝霜予輕笑一下,吩咐她們退下各去干自己的事。
這會她府里應(yīng)當還沒有幾個眼線,能拉攏多少是多少,若能讓這公主府上下一心那就再好不過了。
出了春居,小丫鬟月禾一蹦一跳地跟在紉秋身后往廚房走,她和月秀是一對姐妹,兩人前些天剛來公主府當值。姐姐月秀分在杏齋,妹妹月禾則去了春居。
“本以為長公主殿下會是很嚴厲的人,沒想到這么和藹,還給下人壓歲錢,比我之前待的府上的大娘子好多了。”
紉秋走在前面沒答話,她心中疑惑,兀自思索著。謝霜予的表現(xiàn)有些反常,自己從謝霜予五歲時就跟在她身邊,從宮中到公主府這么多年從沒見過殿下對待除宮里那兩位之外的人有如此和藹的一面。那個坐在屋子里的人真的是殿下嗎?
紉秋被自己大膽的想法一驚,搖搖頭告誡自己不要多想。進了廚房,她拍拍月禾的小腦袋讓她去另一邊的架子處把糖罐拿來,自己則將粥溫上。
“月禾,你初來乍到很多事不明白,妄議主子可是要被拖出府去打三十大板然后扔到山上喂狼的。”紉秋存心要嚇唬一下小姑娘,故意渲染出恐怖的氛圍。
月禾果然被嚇住了,她不知所措地抱著糖罐,豆大的淚珠說掉就掉。“那怎么辦啊,我......我要被打板子了嗎?”
紉秋一看,自知話說得太重,趕忙接過瓦罐拿出手帕給月禾擦眼淚?!暗钕氯蚀?,怎么會打你呢?乖,別哭了,去找你姐姐吧,今晚早睡,別貪玩?!闭f著又從荷包里拿出幾粒糖塞給月禾。
月禾得了糖也就不再哭了,離開廚房循著路往杏齋走去。
紉秋看了會在月光下越走越遠的小小背影,執(zhí)起蒲扇坐到爐子前看著火候。她在木柴燃燒的噼啪聲里陷入了回憶。半晌低喃道“殿下小時候也曾經(jīng)像月禾這樣,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來著?!?p> 廚房中的事謝霜予自然不知道,紉秋走后她到空無一人的院子里喊了聲“撫川”。只聽草葉間微弱地沙沙一響,一身黑衣的少年單膝跪地出現(xiàn)在謝霜予面前。
“起來吧,跟我進來?!?p> 撫川起身跟著謝霜予進屋,謝霜予示意他坐下,他便坐下,雙手平放在腿上,溫順地低著頭。謝霜予看著撫川,心中感嘆估計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乖巧的美少年能百步外取人首級。
“手伸出來?!?p> 謝霜予朝撫川伸出手,撫川便聽話地將右手放進了她手里。
少年的手掌寬大,骨節(jié)分明,握在手中冰涼如雪。皮膚蒼白,觸感不錯。手背上有一處擦傷,暗紅色的傷口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顯得愈發(fā)妖冶。
他在書房外面待了一整天嗎?
謝霜予放下?lián)岽ǖ氖?,起身去取自己的大氅?p> 撫川坐著,抬眼去觀察謝霜予。只見她正皺著眉取下衣服,鳳眼狹長,明眸朱唇在燈下好像罩了一層白紗,光影流轉(zhuǎn)間顧盼生輝。
若是忽略那副蛇蝎心腸,她其實不丑。
撫川這樣想著,謝霜予已經(jīng)站到他身后,在撫川反應(yīng)過來前將大氅披到了他肩上,順便把那只湯婆子也塞進他懷里。
“以后我在書房時你不用一直在外面等,在書房里待著或者隨便找個地方都行,總之不要再待在屋子外面了。”
從現(xiàn)在起,她要一點一點地把那些普通人該有的情感都喚回來。若是能引起他的欲望更好,不管是針對什么的欲望,這都是鎖鏈,會把這柄劍牢牢拴在她身邊。
發(fā)現(xiàn)撫川要起身,謝霜予突然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椅子上,開口命令他老實坐好。
撫川的身體本能地緊張一下,隨后放松下來。
蓋住身體的衣料厚實柔軟,尚且?guī)е侨宋瓷⒈M的體溫,領(lǐng)口處的兔毛滾邊撫在臉上軟軟的,有些癢。這樣新奇的觸覺讓平時時刻與冷硬的兵器和血腥味為伴的撫川感到詫異,他忍不住把頭往兔毛中稍微埋了埋。
是淡淡的藥草香,是和她身上一樣的味道。
與其他那些同僚不同,撫川只受訓不到五年就提前被選走,比起真正冷血的皇族內(nèi)衛(wèi),他也只在功夫上與他們能抗衡。
在撫川心底,始終留著些自我意識,這也是謝霜予決定“感化”他的原因。
還好,當年先帝執(zhí)意她選一個暗衛(wèi)出來,不然如今她連傍身的親信都沒有。
“唰啦”,謝霜予抽走了撫川束發(fā)用的發(fā)帶放在一邊。霎時間少年長發(fā)披散下來,寒氣遇到屋內(nèi)的熱氣在發(fā)絲上凝出水霧。謝霜予拿過帕子交給撫川示意他自己擦干。
可是撫川沒明白謝霜予的意思,只是拿著那帕子呆呆地坐著。
無奈之下謝霜予只得再把帕子拿回手上,站到撫川身后幫他擦拭,其間好幾次扯到了撫川的頭發(fā)。
“對不起,我沒給人擦過頭發(fā),弄疼你了吧?!敝x霜予別別扭扭地承認自己在照顧人方面的無能,可是沒等她擦完就見撫川又要起身,她只好再將人按回去,語氣冷下來道:“我讓你起來了么?”謝霜予想不明白,難道這孩子被自己虐待傻了嗎?怎么動不動就要站起來?
一個奇怪的想法一閃而過,謝霜予試探著詢問:“你不懂我的意思?”
聽到詢問,撫川緩緩點了點頭。
謝霜予一時語塞,她第一次認真審視起眼前少年的背影。明明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卻異常單薄。再加上穿得很少,自己的大氅輕而易舉地便能把他包裹得嚴嚴實實。剛剛離得近,她還聞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沒撣干凈的雪在肩頭化開,把他的衣服都打濕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這么大的?!敝x霜予語氣中帶著點責備,懊悔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
察言觀色是什么,恐怕?lián)岽ò朦c沒了解過。又或者說常年生活在自己的喜怒無常之中,他為人的最后一點性格也被消磨殆盡了。
她生氣了?撫川猜測著。他猶豫要不要跪下請罪,掙扎一下后他決定抱著湯婆子老老實實坐好。
顯然,已經(jīng)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的謝霜予不會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要人受罰。因此確認無事發(fā)生,撫川暗自松了口氣。
紉秋很快去而復返,謝霜予聽見她的腳步聲提前到門邊等著。這邊紉秋才在門板上扣了第一下,謝霜予就立刻開門,從她手里迅速接過食盒,順便擋住她的視線。
謝霜予扯開一個自認和善的微笑讓紉秋去通知湯池的人準備沐浴用的東西,打發(fā)紉秋離開。
她今天已經(jīng)幾乎是處處反常了,若是再讓紉秋看見撫川披著她的披風坐在餐桌前,怕是會連夜進宮請?zhí)t(yī)過來把脈,看看她是不是患上了失心瘋。
紉秋被嚇了一跳,愣愣地接下差事往外走。
難道是自己眼花?她居然看見好像有個人坐在桌子前面。搖搖頭勸自己別多想,紉秋加快腳步前往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