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亡者未瞑兇已誅
樹叢里約莫躍出了十人左右,個個青衣短打,身披青褐色蓑衣,頭戴雨笠。第一個躍出那人還手握擊下的那柄飛劍,肅容望向王仲晷。
這么多人在那片樹叢中藏身,本不嚴密,奈何雨下不住,三人又顧著爭斗,邊打邊挪地方,竟然沒察覺有人在附近。
王仲晷只看一眼,牙齒不覺輕輕磨咬起來,他雨中打斗良久未覺濕冷,此刻見到這一幫人,渾身忽然似被冰雨澆透,冷顫了好幾陣,又猛吸了好幾口冷氣,才穩(wěn)住翻騰的氣血,咬牙道:“青云幫?”
金陵王家是本地土豪,眼前這幫人縱然沒任何特殊裝束,別人認不得,他王家怎可能認不得?
握著飛劍那人冷冷點個頭,“小王先生,您的劍險些傷了我的手下?!?p> 王仲晷握劍的手倏地捏緊,又磨了下牙,卻一語不發(fā)。
那人目光在他手指和短劍上一掃,又冷冷看著他繃緊的臉,再次開口:“風寒雨冷,您的劍該收好,人也該避好。”說完將手里飛劍輕飄飄扔向一旁,如棄敝履似拋破爛般,隨意扔了。
王仲晷渾身連骨頭都森寒了,只有氣血沸熱,在皮表下煎熬,先前與薛若追斗那份狂傲已消失,面上盡是陰森的噬人神色。他估量著面前這幫人他能殺掉幾個,他也探測著前方那片樹叢還藏匿著多少人,他能否都殺盡了?殺盡了他該何去何從?金陵王家該何去何從?
他狠鷙地看著這幫人,慢慢地眼神浮現(xiàn)一絲迷茫,最后慢慢暗沉下去,連那體內(nèi)煎熬的氣血也沉伏下去,他拉長著臉動了動嘴唇,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把短劍輕輕插入金筒,轉(zhuǎn)身一步步離去。
那一刻他忽然有點明白薛若的心情,遇人不淑,逢者不善,何須放個屁?實在無話可說,不如離開。
唐玉冰看他轉(zhuǎn)身走了,地上飛劍一柄也不收,心道果然是隨換隨棄的爛物,或許也防著她在劍上下毒。唐九小姐勾起嘴角沖他背影冷笑,小王先生百死也想不到她的毒下在何處。
薛若冷眼看著她,眸底壓抑著怒氣,唐玉冰若有所覺,腳步輕快地奔到他身旁,伸手去拉他,薛若輕輕避了下,剎時神色有幾分難堪。
青云幫幾人仿若不見,只是那領(lǐng)頭之人淡淡問了一句:“二位還不走么?”
唐玉冰挑眉欲發(fā)脾氣,哪知薛若腳步一抬,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她急忙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后走得遠了,她才撐著傘追近,扯住他衣袖輕聲問道:“七郎,要去哪里?”薛若拼命沖開王仲晷去救她,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那歡喜的漣漪還在蕩漾,眼眉都是光采生動的,美若嬌花。
薛若轉(zhuǎn)頭向她,一時移不開眼,冰冷的神色不知不覺消融去,半晌恍覺,才又斂容道:“去麗香院。”
北面突然咻地一聲,半空中飛起一支響箭。
青云幫那個隊長向后招呼:“不必埋伏了,都跟上!”領(lǐng)先向那響箭處奔去,樹叢中又竄出五六人,俱都一樣的青衫雨笠,與原來出來的幾個飛步緊隨其后,不過片刻,十來人到了一處岔路口。
這處密密麻麻,同樣有十數(shù)個青衫雨笠的人,背向山丘,散立在濕漉的草叢間。后來的人飛奔過去,兩處幫眾匯合在一起,那隊長向前首一名中年漢子躬身,低聲道:“韓副衛(wèi)長,我們碰上王家老二與薛若唐玉冰,王仲晷向薛若挑釁比劍,飛劍險些傷了手下兄弟,屬下不得已將他激走了?!?p> “他們?nèi)齻€?”副衛(wèi)長韓鐵微詫,吩咐:“派名兄弟將消息上報,此事暫且不管。潘隊長,圍住那輛馬車,人在車里?!?p> 這路口在一片矮巒下,他們立身之地便是這山巒旁近,有條蜿蜒小道直入山巒里,路旁幾畝菜地,遠處粼粼水光,細雨打著波圈,是一汪池塘。小道另一頭向東而去,也盡是荒壟野舍,要走出三四里才有齊整民居。此外還有一條岔路比較平坦,路不長,通向北向官道。
一輛門簾緊閉的馬車面向此路,拉車的馬被一柄馬刀穿顱,倒斃在路旁,車廂前傾,十來個未及弱冠的藍衣少年背向車廂,個個挺劍守著門面,如臨大敵。
隊長潘小非領(lǐng)人掩過去,他們隸屬鳳翔衛(wèi),平時訓練有素,捉人殺人是看家本領(lǐng),十幾條身影逼向那馬車,各尋方位,快而不紊,眨眼就將那幫持劍的少年與車廂都圍攏了。潘小非打眼望去,東面岔路還有另一伙人馬,一名老者帶著侍衛(wèi)仆從,還有一個錦衣公子也帶了五六個護從,約莫一二十人,自東向北站成半圍之勢,似是要攔阻馬車去向,錦衣公子身后護從衣飾粗簡,一臉黃土味兒,眼神慓悍,腰間皆佩著馬刀,一人刀鞘已空,顯是殺馬之人。
那老者拄著云頭鐵拐,本來神色凝重,此時見一幫人將馬車圍了,面色更陰沉,向韓鐵說道:“祈家與青云幫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諸位非要插手此事么?”
韓鐵微微蹙眉,“我等奉命來請崔堂主,不會干涉祈家與飛劍堂的恩怨。但若妨礙我等差事,就休怪刀劍無眼了!”
“此人殺害我祈家少主,老朽亦須將其擒回,交家主處置!”
“如此,動手吧!”
韓鐵一抿唇,正要下令拿人,忽聽一聲冷笑,那錦衣公子踏前一步,道:“青云幫如此霸道,是要包庇殺人兇徒,與天下武林為敵么?”
“鳳公子,你要橫插一手,讓鳳家與青云幫為敵么?”
“我與祈安兄一見如故,早已義結(jié)金蘭,如今為他報仇雪恨,怎說是橫插一手?”鳳公子足下踏著八字步,取出一雙金絲手套,邊戴邊說,又望那馬車喝道:“車里的人,出來受死!”
韓鐵嘿嘿一聲,也不再多言,下令道:“鳳翔五隊,請崔堂主回幫!”
“是!”潘小非應(yīng)道,手一揚,十幾人揮舞著各式武器,向車廂逼去。
那幫持劍少年互望一眼,臉上露出驚惶,車門旁一男子年紀稍大,似是眾少年之首,高聲叫道:“你們這叫‘請人’么!”
卻見這十幾人走到離他們只余兩三步之遙,齊齊停步,潘小非向門簾一拱手,“崔堂主,請下車!”
那邊祈家老者與鳳公子亦目不轉(zhuǎn)睛看著。
車內(nèi)聲息俱無,無人應(yīng)答。
潘小非又向前一步,“請崔堂主下車!”
車內(nèi)依然安靜,雨已轉(zhuǎn)小,天地間仿佛只有細微雨聲,眾人似都屏住了呼吸。
此時鳳翔衛(wèi)們的武器已幾乎與眾少年劍尖相接,潘小非刷地抽出佩刀,掃視眾少年一眼,一字字道,“退開者,不殺!”寒光凜凜,刀尖猛地向前一指。
鳳翔衛(wèi)向前踏出一步。
眾少年不禁倒退,背抵上了車廂,十來人倒有七八個顫栗起來,那年長男子忍不住道:“住手!崔堂主他,他……”
“他怎么了?”潘小非冷冷問。
男子慘白著臉,囁囁道:“他,他已經(jīng)不在了?!?p> 眾人大驚,以為車內(nèi)無人,祈家老者與鳳公子搶步?jīng)_向馬車,韓鐵臉色一變,猛喝道:“動手!”
突然東面幾陣旋風飛舞聲,夾著一聲叱喝傳來:“且慢!”
半空中一人舉傘急掠,傘隨風旋,衣袂飄舞,眨眼掠到眾人面前,落在對峙的雙方人馬間。緊跟著又是幾道身影掠下,落在那人身后。先到之人是個年輕女子,她雙足落地,一襲月白地繡花衣裙兀自飄揚,頂上油紙傘微微一抬,露出髻上步搖和鵝蛋臉龐,五官十分柔美。隨后的幾人俱是侍婢妝扮,頭戴編織精細的竹笠,腰佩三尺精美青鋒。那女子將傘輕輕朝后拋去,一侍婢上前托住,給她撐在頭頂。
祈家老者與鳳公子見著她,俱是一喜,齊齊叫道:“李小姐!”
韓鐵暗自又皺下眉,問那女子:“小姐是鐵筆莊主之女,李家千金?”
“湖州,李青瓏?!迸游⒁活h首,向他冷道。
韓鐵見她姿容甚美,神色卻很冷,眉目更含著悲色,心中猜著一二分緣故,甚不欲與她打交道,卻不得不問:“李小姐為何相攔?”
李青瓏看一眼祈家的人,緩緩道:“既是追拿兇手,自然要弄清兇手真假,是否在此?!?p> 她踱步向馬車,侍婢舉傘緩隨,車廂前兩方已是劍拔弩張,飛劍堂那男子心知這些人都非善類,今日斷無一幸,慘然叫道:“我們崔堂主已死了,尸體就在車內(nèi),你們要請……就請去吧!”
他這話一出,不只青云幫與祈家諸人錯愕,連車廂周圍的飛劍堂弟子都驚呼起來,除了他旁近三四個同門垂首不語外,有人甚至叫起來:“師兄,你胡說什么?”
潘小非猛然搶上馭座,一刀劈掉門簾,嘶地布裂聲中,厚重的簾布沉沉掉落,現(xiàn)出車廂內(nèi)里物件,車內(nèi)只有一個人一把劍,劍壓在腿下,人歪斜地橫倒在廂壁,像是馬車前傾將他帶倒。潘小非刀尖點住那人腦門,又緩緩將他面頰挑轉(zhuǎn),刀下頭顱僵硬,轉(zhuǎn)過來的臉臘黃無氣,果然是一具尸體。
潘小非跳下車,韓鐵、祈家老者與鳳公子都已走過來,祈家老者搶在前頭,臨近車門,又恐有詐,向那飛劍堂男子一頓拐杖,道:“抬你們堂主下來。”
那男子低下頭,默然與另一個同門抬下尸體,平放在地,所幸雨漸漸住了,一個同門將簾布墊在尸下,倒還保住了幾分干凈。
韓鐵三人上前查看幾眼,李青瓏也走近看著,突然哐鐺一下,車上滑落一物,幾人聞聲望去,見是一把劍,也不如何特別,李青瓏隔著幾人看去,忽覺有幾分眼熟,便喚了個侍婢前去取來觀看。那些飛劍堂弟子見到死去的人,早已面無血色,六神無主,也沒一人去管她。
那侍婢取起劍,突然咦了聲,快步走回李青瓏身邊,雙手捧劍,向她道:“這、這是小姐的鴛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