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的舉措無疑是明智的。經(jīng)過三日的短暫大學(xué)之旅，何朵更加堅定了學(xué)習(xí)的信念。雖然現(xiàn)在提及未來還過于遙遠(yuǎn)，但她明白，一路不斷學(xué)習(xí)、打怪升級是她必須要走的路徑。
而對何許夫婦而言，三個孩子都離開了自己的視線，交流的機(jī)會大大減少，難免時常牽掛。適逢鄉(xiāng)里開始給各戶村民安裝電話，但開戶費(fèi)卻高達(dá)三百五十塊。因此村里人雖然都很稀罕，報名安裝的卻并不多。反倒是最不起眼的何勝軍積極報名，率先安上了電話。
終于可以隨時聯(lián)絡(luò)，全家人都興奮不已，何朵也自此開始了每周給家里打電話問安的規(guī)律作業(yè)。彼時何文已經(jīng)配上了BP機(jī)，許嬌蘭如有事情傳達(dá)，就會先告訴何朵，再由何朵給何文傳呼。收到傳呼后，何文便會第一時間把電話打回村里，當(dāng)真方便不少。
每次打電話時，何朵都要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賣部排隊，五毛錢一分鐘，每次打個兩三分鐘便匆匆掛掉。后來沒過多久，學(xué)校給所有宿舍也都安裝了電話線，何朵和舍友一起湊了二十元買了個外形尚可的電話機(jī)接上，完整的通話工具正式告成。自此后只需在校門口買張電話卡，就可以直接在宿舍和家里打電話了。
自從身體狀況好轉(zhuǎn)后，何勝軍便在大隊的不同煤礦上做些零工。但是打零工的錢終究杯水車薪，對他這樣消耗巨大又負(fù)債累累的家庭來說，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好容易熬到身體徹底康復(fù)，何勝軍便辭去了手里的活計，帶著年逾古稀的老爹獨(dú)立創(chuàng)業(yè)，四處尋礦找穴。
畢竟是紅嶺大隊紅極一時的“首富”，何勝軍在選址挖煤方面確實(shí)頗有長處。這些年來雖然臥病在家，仍有不少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請他幫忙看礦穴位置。雖然也不是次次都摸得準(zhǔn)，但幾率總比普通人大一些。何勝軍總想著，既然之前都是幫別人出謀劃策，倒不如今后自己給自己找寶藏。
何勝軍和老爸邊看邊走邊挖，三個多月里幾乎踏遍了周邊的大小山嶺，但都沒有找到理想的礦藏。兩人不斷轉(zhuǎn)移地點(diǎn)，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村子后方兩三里地的一處背陰山地。這是一塊從未被開發(fā)過的原始坡地，處在山腰的凹處，背風(fēng)陰涼，風(fēng)水看起來很是不錯。
“從哪兒開始？”何老爺子悠悠地問道。
何勝軍也不說話，看了看四周，瞅準(zhǔn)了最中央的那處坡地，雙腳在周圍踩了幾下，感受土地的硬度。
來回試探了幾次后，說了句：“就這兒吧！”說完便把鐵鏟懟著對面，右腳使勁一踩，鏟子的半截沒入土中。
何老爺子掐滅煙頭，扛著鋤頭過去，父子兩人就開始默默挖了起來。就這樣連挖帶炸，再到刨土運(yùn)料，一干又是個把月。
挖開最上層的土質(zhì)后，往下就是稍微硬一些的鋁鈣層。鋁鈣是練鋁的直接原材料，但這時市面上對鋁的需求很低。對村里人來說，一整個三輪車的鋁鈣最多只能買幾天的面錢，還不夠塞牙縫。因此人們大都會連挖帶炸，把鋁鈣敲得粉碎，合著土石渣子倒進(jìn)山溝懸崖里。這些如今看來稀缺珍貴的礦物原料，在當(dāng)時就那樣被泥土稀釋后重新歸入大地。
鋁蓋挖完后就是大面積的黏濕土塊，村民都稱之為干泥，整個紅西鄉(xiāng)的土質(zhì)結(jié)構(gòu)基本都是如此。尤其是紅嶺大隊這一帶，大地按照這種結(jié)構(gòu)模式嚴(yán)謹(jǐn)?shù)匕l(fā)展生息。等到干泥挖完的時候，有沒有礦便已肉眼可見。
如果干泥下面是青石堆或青石塊之類，就表示底下不可能出礦，這個洞穴就要被毫無懸念地放棄。冰冷的石頭在黑暗里無聲宣示著自己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歡送一波又一波垂頭喪氣的村民。反之，如果干泥往下不是青石，那大概率上也就只有礦石了。這個時候，眼前則會是另一幅歡天喜地的場面。
何勝軍似乎沒有那么走運(yùn)。隨著挖掘的深入，覆蓋在中層的那些鋁鈣卻始終源源不斷。何家父子倆沒日沒夜地埋頭苦干，鋁鈣挖出來一層又一層，倒在山坡里的渣子把附近的灌木都快要覆蓋住了，卻始終看不到干泥的影子。
何老爺子心氣兒一松，平車也不拉了，蹲在礦窩子邊的土坡上，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一直過了半個來鐘頭，方才拍了拍煙桿子，說了句：“老了，不行了，我這身子骨折騰不動了。后面的事兒，你自己干吧！”
何勝軍老早看出了老爺子的顧慮，只是老爺子不說，他也無法主動開口問及。如今聽到他這么嘟囔，心里反倒松了一松，緩緩地說道：“行呢，不想干就別干了，又沒啥的。不過——”
何老爺子本以為兒子這么一說，自己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沒想到兒子卻話鋒突轉(zhuǎn)，弄得他心里頓時緊張了起來。
“不過啥？”何老爺子趕緊問道。
“也沒啥，就是我話說到前面：要是這往后挖出來礦了，可就跟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了啊！”何勝軍嘿嘿笑道。
何老爺子原本已經(jīng)鐵了心要散伙，如今被兒子這么一說，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竟然有些猶豫。
一宿無話。第二日，何勝軍吃過早飯后獨(dú)自扛著工具溜達(dá)到礦窩子。只見洞口邊正好端端放著一個裝滿水的罐頭瓶和一個舊毛巾。何勝軍嘿嘿笑了笑，朝里喊了聲：“來了??！”
“這都幾點(diǎn)了？趕緊著！”何老爺子在礦穴里嘟囔道。
其實(shí)何勝軍心里也有些摸不準(zhǔn)，他比何老爺子更怕挖不出礦藏，可是窘迫的生活已經(jīng)容不得他去猶豫。如果這一出礦穴還不成功，他今后便再也沒機(jī)會單干。眼下已是他事業(yè)生涯的最后一賭。
不過話說回來，按照經(jīng)驗，有礦沒礦，挖到這個時候也該有眉目了，可為啥這里的地下土層結(jié)構(gòu)明明就是礦穴的特質(zhì)，挖來挖去卻一直都是這見不到底的鋁鈣呢？
何勝軍坐在黑暗的礦穴中，直覺告訴他繼續(xù)埋頭苦挖已經(jīng)沒有出路。微弱的礦燈反射在洞穴四周，陰涼靜謐，四下里只聽得到自己那被放大的呼吸聲。眼見這鋁鈣層沒完沒了了，如果再這么耗下去，只怕明天的飯錢都要靠砸鍋賣鐵去換了。
可是還能怎么退？難道真的要放棄嗎？左右都是難，可得咋整？
“左右……左右？”
正憂心如焚間，一個念頭像黑暗中的火苗般，噌的點(diǎn)亮在何勝軍的腦子里。
“對啊，我為什么一定要和鋁鈣對著干？想辦法繞過它，往左或者往右挖不就行了！”
何勝軍茅塞頓開，瞬間活力滿滿，火速奔回家，在倉庫里翻缸倒袋找炸藥。無奈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越是迫切，家里越是啥都沒有。尋思了一天后，何勝軍下定決心，來到紅嶺大隊唯一一個賣雷管炸藥的人那兒——崔紅福家。
“那里頭肯定有礦，你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種亂說話的人。只要一炸，馬上啥問題都沒了！可我現(xiàn)在沒錢找你買，只能賒。”何勝軍硬著頭皮說道。
這些年他四處借錢，早已成為人人“望而生畏”的對象。即便他真能還的上，只要借錢的人是他，村民們都要格外猶豫，很多人干脆一口回絕。
“你要是信得過，就先賒給我，礦一出來我馬上給你錢！要是信不過，也沒事，我再想辦法。”何勝軍話說的云淡風(fēng)輕，心里卻虛的厲害。事實(shí)上，崔紅福就已經(jīng)是他最后的希望。以他的實(shí)力和“名氣”，哪里還有其他法子可想。
沒想到崔紅福連眼都沒眨，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
“看你說的，軍子哥，我是那種只看錢的人嗎？雷管和炸藥你拿去，要是挖到了，給我就是。萬一運(yùn)氣沒那么好，也不用著急，以后有錢了再給！”
一番話如雪中送炭，激動的何勝軍熱血翻涌。千言萬語，最后匯成一個重重的字：“行！”
一路上，何勝軍背著一袋炸藥和十幾個雷管大踏步走著。雖然喜出望外，卻也憂心忡忡。這些年因為貧窮，欠下的錢財債和人情債已經(jīng)太多。在經(jīng)濟(jì)方面早已聲名狼藉的他，如今還能碰到愿意相信自己的人，自是格外珍視。正因如此，他更怕萬一沒挖出礦來，再次讓信任他的人失望。
“再看下，埋好了嗎？”
“好了，差不多了?！?p> “藥夠嗎？”
“夠了，差不多了?！?p> “呀，你說這個位置行么？要不要再往左邊挪點(diǎn)？”
“行吧，差不多了?！?p> 何老爺子和何勝軍一遍遍確認(rèn)著炸藥和雷管的位置，雖然話聊的稀松平常，實(shí)際里卻一個比一個緊張。
終于點(diǎn)燃了引線，父子倆窩在礦洞外一百多米遠(yuǎn)的土坡背面，靜靜的等候。七八分鐘后，一聲悶雷般的轟隆聲從洞穴里傳出，腳底下的地也跟著輕輕晃了晃，直到一切再度歸入寂靜。
“行了，咱回吧，明兒個早上再來?！焙蝿佘娬f道。
第二天，何勝軍早早地吃完妻子煮的面條，連面湯都沒顧上喝，就顛著大個子快步前往礦窩邊。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夠早，沒想到老爺子比他還快，已經(jīng)默默坐在洞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呀，這么早就到了！”何勝軍說道。
“呀，睡不著！早就來了?！焙卫蠣斪訍灺晲灇獾卣f道。
“那你進(jìn)去看了嗎，里頭咋樣？”何勝軍問道。
“沒有，不敢進(jìn)去，等你哩！”
何勝軍嘿嘿笑了起來，他知道老爺子說的“不敢”并不是擔(dān)心危險，只是怕里面炸出來的不是他們?nèi)账家瓜氲牡V，而是一堆廢土。
兩人默默換上挖礦的臟衣，頭頂架起礦燈，魚貫地窩著爬進(jìn)了洞穴。
“好家伙，爸，這次咱們真的發(fā)了！”
也許是因為何勝軍的確足夠?qū)I(yè)，也或許只是老天爺可憐他多年來的貧苦困窘。這一回，他真的找到了礦穴，炸出來成噸成噸的黑礦石。
所謂財不露白，在村里，不論誰家挖出黑礦石，都會悄沒聲息的低調(diào)開采，絕不敢大聲張揚(yáng)。但是錢財這東西，越是急于遮蓋就越易引人側(cè)目。尤其是那一車車?yán)鋈サ暮诘V，目標(biāo)扎眼，想蓋都難。即便村民們有意無意湊在一起戲謔刺探時，當(dāng)事人瞇著眼睛一遍遍大聲推搪著“哪有，哪有”，人們也壓根不會相信。那些笑而不語的沉默，寫滿了“你就編吧”的洞明和妒忌。
何勝軍一家也不例外，無需任何言語，只消拉礦的三輪車連續(xù)幾天在他家礦穴邊來去幾趟，村里人便會立刻心知肚明。
“挖出來了，也不枉軍子這幾個月東奔西跑了?！?p> “不容易，也算是能喘口氣兒了。”
“這下能多吃幾頓他愛的肉了！”
在紅嶺大隊，多數(shù)礦穴中的礦石含量平均可供半月左右的開挖。相比之下那些可以挖上幾個月的礦穴，自然是礦中翹楚。因此挖到礦并沒什么大不了，一直挖才是最牛逼的。何勝軍就這么逐漸牛逼了起來。
眼見著月復(fù)一月，大半年時間過去了，去往何勝軍礦穴邊的三輪車次數(shù)卻是有增無減。到這時，人們一個個都開始急了眼。
虎落平陽十幾年的何勝軍，如何能錯過這個揚(yáng)眉吐氣的機(jī)會？每天只消礦穴里挖五六個小時，幾百塊錢就到口袋里了。累了就在家休息一兩天，等精神飽滿時再悠哉游哉進(jìn)窯打礦。一個月干個二十來天，上萬元就納入手中。任他高官也賺不到這個工資呀！
其他時間里，何勝軍就坐在家里，不緊不慢、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yīng)著人們的玩笑，接待著一波又一波前來探風(fēng)和“取經(jīng)”的村民?？吭诒患邑堊サ目涌油萃莸钠破ど嘲l(fā)上，呷一口粗茶，點(diǎn)一根旱煙，裊裊煙霧中吐出的是成功男人的豪氣，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真真恍若隔世。而妻子許嬌蘭那被生活打磨得黑瘦的身材和面容，在短短的半年中也已變得圓潤白皙。那肉乎乎白里透紅的臉上明晃晃的照耀著四個字——春風(fēng)得意。真是：莫欺憨人寡言辭，時來運(yùn)轉(zhuǎn)豈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