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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達花開

滿達花開 畫愛上的小男孩 3596 2022-07-18 02:25:17

  “抬杠呢索子(繩子)一定要找板扎點呢,明天所有呢人都要到……”,劉姑老爺深深吸了一口煙,悠悠的吐了出來,側著頭看著身邊的人說了半句,又把金燦燦的黃銅煙鍋放進了嘴里。

  “三頭灣那里呢路不好走,明早生叫人提前去挖一挖。鋤頭和鐵鏟都要多準備兩把,遇著不方便呢時候也好修一修。”另一個稍老點的老者說。

  “桌子不夠去老明家抬兩張來,還有鍋碗瓢盆和座椅板凳一概所用,不夠的只管去牛湯鍋家借。”一個年輕點的人說。

  “把幡柱升起來吧!吹喇叭的也該到了,把燈籠和荷包都先掛上,送山的人也到了,一會再把塔也升起來?!保瑒⒐美蠣斦f完話,照例把煙鍋放進嘴里。

  大家都不再說話,所有人默默地站在四四方方天井下的院子里,有的站在太陽下,有的站在角落的陰影里。

  藍藍的天空,微微的刮著些風。那白白而又輕盈的云朵,不知從何方飄來,又將飄向哪里去。它不知在天上飄了幾十億年,也不知變化了幾十億次,然而在人們的眼里它依舊是天空中最美的風景。

  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的從高高的天井里傾倒下來,房屋的陰影就像一個個倒塌的多米諾骨牌東倒西歪。不知道是陽光晃眼還是房屋的陰影讓人迷惑。四歲的馮蘇亞站在高高的白石條打琢的臺階上傻傻的看著一切,有些難過也有些不解。但難過什么,他那時是無從知道的,正是因為他還太小不懂得的緣故。

  他呆呆的看著這一切,在他正對面的堂屋里,有著很多的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但是大多都在傷心的放聲哭泣,即使不哭泣的人臉上也是帶著悲傷的神情。偶爾有人出來進去,都是手里拿著東西。在那一堆人里,他能認出來好多熟悉的面孔,雖然他并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他的父親和母親也在里面,他看見父親悲傷的站在一邊,而母親則長跪在一張舊木床前的地上,臉埋在床上深情的痛哭,她的雙手扒在躺在床上的人的腿上,在她的身邊也有兩三個男女跪著哭泣。

  馮蘇亞只能從半開的木門里看到床的后半部分,那里只有一雙穿了新繡花鞋的腳,褲腿上面是新的藍黑色的帆布褲。他想往上看,可是他沒有辦法走過去,他被大人禁止走下臺階。在他的身邊還有十二歲的表哥看護著。他知道那里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因為他看見母親跪著,心里竟然有些奇怪的難過??墒且粋€四歲的孩子怎么能夠體會到死亡的涵義呢?不過他已經從母親的表現(xiàn)中依稀的感受到了。

  正對著馮蘇亞,在院子的西北角是大門,也就是在正對堂屋的左手邊。此時只聽到一陣鞭炮聲后,擦鈸的聲音和喇叭聲一起喧鬧了起來,一群人吹打著從大門里慢慢有序的走進來。吹打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馮蘇亞感覺,在這個喧鬧的世界上,仿佛現(xiàn)在并不喧鬧,反而是更加的寂靜。

  劉姑老爺轉身看看臺階上的馮蘇亞,對他身后的表哥說:“你們上樓去,小心點樓梯。把小晴她們都叫上去,不要下來,最好把樓門從里面扣著?!?p>  “好的,知道了,我們這就上去,姑老爹,你到時候叫我們就行了。”他表哥一面說著一面把身邊的孩子們及馮蘇亞一起挨個趕上西南角的木樓梯。

  木樓梯很高,而且很陡,走上去還會咚咚咚的響,還伴隨著咯吱咯吱的木頭擠壓聲,就像木馬車的車手和車筐走動時候發(fā)出的聲音。因為人多,還大多數(shù)是小孩,他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都上了樓。馮蘇亞的表哥把他們都趕進樓里,把樓門也扣上了。剛一進樓,他們都在門口站了很久,因為一切都是黑乎乎的,剛剛經受過耀眼陽光的眼睛忽然進了陰暗處,一時都會失去視覺。

  待到站定了,他表哥就走到窗邊往下看。于是,他們三五個孩子就在樓上轉,大家都不說話,似乎都感覺到了這不是什么開心的事,然而他們的確因為年齡的太小還無法理解這許多深奧的規(guī)律。在孩子的意識里,只有白天和黑夜的區(qū)別是最大的認可。

  馮蘇亞定定的站在樓道里,陽光從向一邊滑開的木窗戶里斜斜的漏進來,可以看到空氣中如煙裊裊的灰塵,在他們的輕輕走動的氣流中急速的向不同的方向轉著彎。不只是窗戶里有陽光,還有那些木板的間隙里也漏下一縷縷的陽光,就像箭一樣射在木樓地板上。他表哥就站在第一個窗戶前往下看,這是一格樓間。再往前過一個沒有門的門框又是另一格間,馮蘇亞看見那里的窗戶開著一半,于是他輕輕地走了過去。

  到了窗戶下面,他的腦袋剛剛只有窗臺的邊沿高。他抬起頭來,天空依然是那樣的蔚藍,白云還是一朵朵的漂浮著緩緩向前行駛,一只黑色的不知名字的鳥無聲無息的飛了過去。他找了半天,才看到在門框的一側有個高高的四腳古木凳。他費力的搬過來放好,小手抓著窗沿站了上去,搖搖晃晃的站住了。緊緊地扒在窗戶上,他的眼睛趕緊往天井底下看去。可是好大一片瓦檐遮住了半個天井。在能看見的半個天井里,不知什么時候放上了一個漆黑長方形的大木盒子,只能看到來回走動的兩個人。那漆黑的大木盒子正新嶄嶄的在陽光下發(fā)著油亮,仿佛充滿了無盡的神秘而又讓人感到一陣陣寒冷的恐懼。

  馮蘇亞太小了,他是第一次看見棺材,而且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然而他的心就在看見棺材的那一刻緊縮了一下,仿佛來自上天的提示,他的心酸酸的,眼睛有些模糊,他感到有些累也有些困。陽光就那樣仿佛一億年不變的照到大地上,而人世間已不知過了多少的歲月。馮蘇亞的腳有些酸了,他慢慢的下了凳子,就像一個老人一樣。他的心沒有喜悅和哀傷,或許有,但他不知道,別人更不可能知道。他的眼睛因為看陽光久了,他看到這格樓里的墻上閃現(xiàn)出紅的、綠的,金黃的顏色出來。表哥依舊站在第一格樓的窗戶下,而其他的小表弟妹們此刻仿佛已經習慣了格樓里的環(huán)境,他們在靜靜而神秘的東躲XZ,有的在找著什么東西。馮蘇亞感到他真的累了,需要好好的睡一覺,他看到正好在這格樓里有張大床。那張大床上罩著灰白色的蚊帳,就像一間小房子,讓他感到可以離開心里的恐慌,就像碼頭和港灣一樣,他的小船可以安全的停在那里。他走了過去,掀開蚊帳爬上了床,他看見金色的陽光開始晃動,慢慢交織變得一片空白。馮蘇亞安靜的睡著了,仿佛外面的世界一切都與他沒有了關系,以至于沒有人記得他在哪里。就像屋檐角的鈴鐺一樣,風吹響它的時候,人們就能看見它,或者聽見它的存在,即便在黑夜里,人們也知道那里有個鈴鐺,但是沒有風的時候,很少有人能知道它們掛在那片屋檐角。馮蘇亞一睡就是一夜,而且沒有吃晚飯,也沒有人打擾他。

  當陽光再次光臨閣樓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馮蘇亞醒來了,就像一朵打開的睡蓮,他安靜的仿佛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他不記得昨天的太多,依稀的記得一個漆黑的盒子,好多的人,但是他們太高以至于他只記得他們的腳和鞋子而不曾看見他們的臉。他摸著樓壁來到了門口,樓門是虛掩的,他一拉,門就吱吱咯咯的開了??匆娦敝由煜氯サ母吒叩臉翘?,他試探的走了一步,確定沒有問題后他慢慢的側著身扶著樓梯邊往下走。陽光還是那樣的明亮,天空還是那樣的湛藍,它并不因為地上的人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一切而灰暗。只不過,今天的陽光似乎沒有昨天的晃眼,而是一種懶洋洋的溫暖。

  馮蘇亞來到了樓下,他并沒有聽見什么聲音,也沒有看見一個人。院子里空空的,昨天的一切都也消失,只有地上燒黑的草紙和紅紅綠綠的彩紙片,還有鋪了一地的青綠色的松針。堂屋里的一切也沒有了,爸爸媽媽也和其他人一樣不見了,唯有那張床依舊在,一樣只能看見半邊。他走進了堂屋。滿屋的香火味,供桌上的香還在悠悠燃燒,還有一對長長地蠟燭。供桌的中間有張大照片,上面有個慈祥的讓他熟悉的人,那是他的外婆。他并不理解這一切的意義,只是看見供桌上有三只青花瓷的大碗,里面有些米和用紅黃綠三色染成的米花球??吹剿鼈兯胖雷约阂呀浐莛I了,他以為那彩色的米花球可以填飽肚子,于是就爬在供桌下的小凳子上伸著胳膊夠了一個下來,迫不及待的抱著就啃。然而卻是一嘴的苦苦的顏料,他忙往外吐,又用小手往嘴上擦,卻不料把臉弄花了。他把米花球放在了一張四腳飯桌上,走出了堂屋,嘴里卻是苦苦的滋味。走出了堂屋,他徑直走向了大門,沒有看見一個人,大門掩著。

  馮蘇亞費力的拉開左邊厚厚的大木門,從高高的門檻上爬過去,他出了大門就站到了石階上。他看見一根很高很高的木頭栽在門的右邊,上面掛滿了紅紅綠綠的小紙燈籠和荷包,還有象征著塔的一節(jié)節(jié)吊著的白色的紙和竹棍糊起來的方框,一直高高的超過了大門的頭,又超過了房頂,仿佛伸到了云里。

  在大門一邊堆放肥料和稻草的墻角落里,不知何時顫顫巍巍的探出了一株白色的滿達花,清冷而圣潔,仿佛是對逝者的哀悼,也仿佛是對生者的寬慰。馮蘇亞默默的看著它,寬大碧綠的枝葉,潔白而柔弱的花朵,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隨時就要離開大地,讓他的心一陣輕顫。

  找不到人,嘴里又苦苦的滋味,他很難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理他,他又餓又感覺累。馮蘇亞哭了,他哭的很傷心,他本來就該哭的,可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哭。他的外婆在昨天去世了,而今天所有的人都去出殯去了。后來他不知道怎么過的這一天,就這樣,這就是他生命中最早的記憶,從這天開始,他有了記憶,然而卻是一個不怎么美好的日子。仿佛仙人的點化一般,他注定了在這天開始擁有記憶。這是1989年的秋天,那一年,馮蘇亞四歲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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