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像是臥榻經(jīng)年,周身骨骼都已生出霉意。墨星陷在沙發(fā)里,心緒如同漚爛的棉絮。分明是……分明是那樣被用力擁抱過的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和轉瞬即逝的溫存,此刻卻只余下冰冷的空寂。他為何忽而便杳無音訊?
“不過一夜,再加一個長晌午?!蹦鹬腹?jié)輕叩桌面,剛剛敲完一封電郵,指尖猶帶著鍵盤的微涼。他將一杯紅茶輕置于她面前的茶幾上,杯底在光潔的木質上發(fā)出一聲幾乎無聲的輕響。
“奶奶呢?”她支起一點身體,呷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并未驅散心底的寒意。
“巫師圈。隨‘我們’去慰問,善后?!蹦鸬囊暰€重新落回屏幕。
一聲短促的電音劃破寂靜。墨羽幾乎是彈回到電腦前。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的臉,嘴角被無形的手指緩緩提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誰?。俊蹦瞧^頭,臉蹭著布藝沙發(fā)粗糙的紋路,聲音甕著,“一來就對著那方寸之地發(fā)笑。”
“朋友?!彼穑抗馕丛x分毫。
“……朋友?是女孩兒吧?”那點模糊的笑意,讓她心頭無名火起。
“是女朋…女性朋友!”墨羽被戳破似的驟然拔高聲調,隨即整個人泄了氣般癱進轉椅,聲音帶上不自在的羞惱,“姐!”
“呵……”墨星鼻腔里哼出一點氣音,也將臉徹底埋回沙發(fā)深處?;璩猎俅温可蟻?,意識如同沉入濃稠的蜜糖,緩緩融散。“男生……又能……好到哪去呢……”話音漸漸模糊不清,終至消失。她又一次被自己紊亂的心緒拖入疲憊的昏睡。
……深陷在硬木椅背里,路夕掏出一副磨砂銀邊的耳機。燈光冰冷。
“嘖,這玩意兒,四百得往上吧?”暮靠在對面的陰影中,香煙的紅點在昏暗中明滅,吐出一口辛辣的霧霾。
神月坐在靠后角落,背脊挺得筆直,目光緊鎖在膝上敞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里。從路夕的位置看去,那專注的神情仿佛要將屏幕里的信息嚼碎吞咽。
“神月……自跟墨羽分開,但凡手頭無事,便釘在這屏幕上……她……是在看墨羽照顧墨星嗎?可她一直在打字,一直在輸入……那墨星……墨星她現(xiàn)在……”
路夕猛地掐斷思緒的藤蔓。一股更灼熱的焦渴瞬間涌上喉頭。
“她……不知她如何了……”上一個念頭陰魂不散。他竟想著停下來?“自己”怎么允許他停下?那個身份怎容他有片刻的……?
……“怎么跟路夕說?”墨星蜷在沙發(fā)里,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靠枕的流蘇?!罢f什么?”
墨羽的目光仍黏在屏幕光點上?!熬汀实氖聝骸€有……歸零者啊。”
墨星嘆出一口濁氣,身體隨之輕輕起伏。
“歸零者?”墨羽指尖停頓,終于抬起了頭。“嗯!不是說他……我是說72號!”
墨星猛地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混淆了界限,重重捶了下抱枕,懊惱像水波在她臉上漾開。
路夕的臉,歸零者的代號,在她混亂的思緒里纏繞成死結。
“你想怎么說?”墨羽的聲音很平,像在問一件尋常公事?!拔揖褪遣恢溃 ?p> 墨星把頭深深埋進柔軟的織物里,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煤氣灶頭的藍焰倏地熄滅。
路夕揭開砂鍋蓋,濃厚的、混雜著油脂、香料與時間燉煮出的極致肉香,如同一只溫暖卻無形的手,猛地摑在凝滯的空氣里,瞬間填滿了整個冷寂的空間。這濃郁的香氣,像一個關于人間的堅硬事實,突兀地砸向他無法歸零的心境。
……
室內彌漫著一種近乎液態(tài)的寂靜,沉重得能聽見塵埃在空氣里相互擠壓的呻吟。
只有云宗指腹劃過厚重紙張邊緣的沙沙聲,規(guī)律地切割著這片凝滯。那本攤開的文檔,紙張泛著冷硬的灰白,像是某種遠古生物的鱗甲,上面爬滿了尖利細密的字符和復雜的幾何結構——那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禁域語言,是收容、解析、抹除之物的冰冷注腳。
云宗的手掌壓在紙頁上,指節(jié)因用力微微泛白。
他的視線卻穿透了那些冰冷的符號和公式,落在更幽深、更不可測的虛無里。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數(shù)次,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嘆息。
最終,他松開手,像卸下千鈞重擔,也像放逐了一個無法承載的秘密。紙頁因卷曲邊緣的回彈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顫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那雙曾慣常閃爍著玩世不恭、甚至近乎野性光芒的眸子,此刻卻沉靜得如同古井,深邃得能映出室內唯一的昏黃頂燈,但那光亮卻絲毫沒有溫度。所有輕浮的鋒芒都斂藏起來,只剩下一種近乎悲愴的專注。
“簡而言之,”他的聲音低沉、平緩,不帶一絲慣有的抑揚頓挫,每一個字都像被冰打磨過,“新世界?”問題本身并不復雜,但這個詞從他口中吐出,裹挾著鉛塊般的重量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寒意。
祈藍就在他對面,仿佛凝固在辦公桌形成的另一個時空里。他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微微頷首。下巴劃出的弧線短促而堅硬,肯定了云宗的判斷。在云宗眼中,這簡單的點頭卻蘊藏了風暴的核心信息,一個足以重塑認知的炸彈。
“對?!逼硭{的聲音像細針,精確地刺破沉默,同樣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直抵核心,“對方世界運行著與我們等效的律則,他們同樣……豢養(yǎng)著深淵。一個與我們‘同行’的機構?!?p> “同行”。這個詞帶著冰冷的諷刺意味。不是同道者,而是某種鏡面世界里的殘酷雙生子。
空氣似乎再次凝固,沉重得讓人心慌。祈藍的目光像手術刀,似乎正剖開云宗此刻的每一瞬反應。然而,預想中的震驚、猶豫或追問并未出現(xiàn)。
云宗的回應,比祈藍預期中更加迅疾,也更加……決絕。
“我去吧?!比齻€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鋪墊,沒有權衡利弊的遲疑,甚至沒有詢問其中的兇險與代價。就像面對一場期待已久卻又注定慘烈的風暴,他終于找到了投身其中的入口。這瞬間的毫不猶豫,反而在祈藍心中激起了更深沉的漣漪。這不是無知的魯莽,而是洞悉一切之后選擇的直面。
祈藍沒有立刻回應。他那張總是籠罩著精算師般精確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極難捕捉的波動。或許是對云宗出乎意料的果決感到一絲猝不及防的震動?又或是更深層的、關于命運鏈條被撥動而發(fā)出回響的預感?他習慣性地伸出手指,去推扶鼻梁上的那片薄薄的、泛著冷光的單片眼鏡。這個微小的動作成為了一種儀式感的隔斷——鏡片因手指的觸碰而輕微移位,光線在其弧面產(chǎn)生一道瞬間、銳利的反光,恰如其分地遮蔽了他瞳孔中瞬間可能泄露的情緒,將他重新置于一個安全的觀察者位置。
那金絲邊眼鏡的反光,是最后一道界限。界限之外,是新世界的未知風暴與云宗毅然投身的背影;界限之內,是組織永恒的緘默與計算。寂靜重新蔓延,比之前更加深邃難測,仿佛剛才那短促而信息爆炸的對話,不過是投入深潭的一顆微小石子,激起的漣漪之下,是無盡的未知與宿命的齒輪開始咬合的沉重聲響。而那機構——“同行”——也如同鏡面后的巨大暗影,被這個決定驟然拉近了一步。新世界與舊世界的火種與隕石,已然擦肩,軌跡的碰撞只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