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帝都的城門在血色霧氣中緩緩開啟，黑曜石鋪就的長階兩側(cè)，幽藍的冥火次第亮起。冥王玄衣玉冠，率領十二殿判官恭立階前，見他們到來，齊齊躬身行禮。
“臣等恭賀大殿下解除封印?！摆ね醯穆曇粼诳諘绲内さ钪谢厥帲瑓s刻意避開了對越青的問候。
云翊敏銳地注意到，冥王垂落的廣袖在輕微顫抖。這位統(tǒng)御幽冥十萬年的王者，此刻竟不敢直視越青的眼睛。階下的判官們更是將頭埋得更低，仿佛在畏懼什么。
詭異的沉默在蔓延。最終冥王像是下定決心般，忽然對著越青深深拜下：“上神。“
這一聲稱呼讓云翊瞳孔驟縮。他側(cè)目看向身側(cè)的越青，只見她只是微微頷首，纖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淺淡的陰影。那些在青丘被笳奕重傷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眼前這個連狐妖都打不過的女子，怎配讓冥王稱一聲“上神“？
越青似乎察覺到他探究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苦笑。她輕撫腕間突然浮現(xiàn)的曼珠沙華紋路，那花紋在冥火映照下泛著詭譎的血色光芒。
“大殿下不必驚訝?！摆ね踔逼鹕恚Z氣中帶著難以察覺的敬畏，“這位是......“
“帶路吧。“越青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冥王立刻噤聲，恭敬地引他們向冥殿深處走去。
云翊跟在后面，看著越青的背影。幽冥界的風拂動她的衣袂，那些飄落的彼岸花瓣在她足下匯聚成一條血色小徑。他突然想起在青丘時，那些拘魂使者對她畢恭畢敬的模樣。
這個他以為需要保護的女子，身上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幽冥帝都的生死殿內(nèi)，無數(shù)盞命燈在黑暗中幽幽閃爍，每一簇火苗都代表著一個生靈的命運軌跡。越青抬手輕拂，虛空中頓時浮現(xiàn)出璃光的命簿，燙金的字跡在暗色中格外醒目：
“璃光，青丘帝君，為情所傷，九月二十卒于辰時，投胎于人間帝王家。“
“倒是個好去處。“越青指尖輕點命簿，那字跡便如水紋般蕩漾開來，“但青丘不穩(wěn)，我不要他這么快就死去?！?p> 冥王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上神明鑒，神仙能入輪回已是破例。若要續(xù)命......“他猶豫片刻，“唯有去七十二天，求那位上神以物易命?！?p> 越青聞言轉(zhuǎn)身便走：“好，我這就去七十二天?！?p> “不可！“冥王急急攔住，衣袖帶起一陣陰風，“上神三思！幽冥之體登臨九重天已是極限，七十二天會傷及根本，恐將......“他聲音漸低，“恐將魂歸混沌，永世不得輪回。“
“她乃母神親手栽種的彼岸花，何時成了幽冥之屬？“云翊突然厲聲打斷，眼中寒芒乍現(xiàn)，“她是上神，不是魔神！“
殿內(nèi)驟然寂靜。冥王垂首不語，越青卻只是靜靜望著忘川方向，既未承認也未否認。半晌，她輕聲道：“走吧，去忘川?！?p> 五百年前那場變故突然在越青腦海中清晰起來——她從誅仙臺墜落時，本該魂飛魄散，卻莫名墜入魔界。這個困惑了她五百年的謎團，此刻終于有了答案。
當看到璃光的魂魄被幽冥鎖鏈拖向忘川深處時，越青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知道，一旦魂魄渡過忘川，就再也回不來了。
“璃光！“她嘶喊著追到河邊，卻被翻涌的血浪攔住去路。平日里溫順的忘川水此刻竟像有意識般阻撓著她，每一次試圖凝聚靈力都被洶涌的浪濤打散。
璃光的魂魄越來越遠，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血色霧氣中逐漸淡去。越青跪倒在岸邊，指尖深深摳進漆黑的礁石。五百年來，她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撕心裂肺的無助。
“不......“她顫抖著伸出手，突然感到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一股灼熱的力量從心口炸開，瞬間流竄至四肢百骸。忘川河水突然沸騰，漫天彼岸花瓣瘋狂旋轉(zhuǎn)。
在冥王帶著鬼差趕到時，看到的正是這樣駭人的景象——忘川河上，越青凌空而立，紅衣獵獵，原本墨黑的長發(fā)已化作流動的血色，雙眸更是猩紅得刺目。她周身環(huán)繞著恐怖的威壓，連空氣都在震顫。
冥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后鬼差跪倒一片。他想起了那個古老的傳說：母神當年從黃泉帶走的幽冥之花，看似柔弱卻能引動天地異變。花開之時，可渡忘川、噬萬鬼，更能勾起神魔心底最深的執(zhí)念。
“上神息怒！“冥王額頭緊貼地面，“帶走帝君魂魄實乃奉母神之命......“
“把他還給我。“越青的聲音很輕，卻讓整條忘川瞬間結(jié)冰。她每說一個字，就有鬼差承受不住威壓而魂飛魄散。
冥王顫抖著取出鎖魂瓶，璃光的魂魄緩緩飄回。在接觸到越青的瞬間，她眼中的血色才稍稍褪去。漫天飛舞的彼岸花瓣輕柔地包裹住那道虛影，像守護最珍貴的寶物。
當越青抱著璃光的魂魄轉(zhuǎn)身時，冥王仍跪在原地不敢抬頭。直到那股恐怖的威壓完全消失，他才驚覺自己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忘川河畔，只余幾片血色的花瓣，證明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越青望著忘川河上飄零的彼岸花瓣，眼中血色漸漸褪去，卻蒙上了一層更深的迷惘。她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指尖微微發(fā)顫。
“五百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修為不濟的神......“她聲音輕得像嘆息，“可五行訣我練了上萬年都參不透?！罢菩牡幕ò晖蝗换饕豢|紅煙消散，“母神從不告訴我緣由，只說讓我守護人間。“
云翊上前一步，玄色衣袖拂過她垂落的發(fā)梢：“你可知當年在誅仙臺下，是誰接住了墜落的你？“
越青驀然抬頭。
“是我求母神將你送到我身邊。“云翊凝視著她逐漸泛起血色的眼眸，“但不是為了控制你?！八焓?，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臉頰時停住，“是因為三界之中，唯有我見過你花開時的模樣。“
忘川河突然掀起波瀾，血色浪花拍打著岸邊礁石。越青腕間的曼珠沙華紋路若隱若現(xiàn)，她苦笑著搖頭：“母神反對我與云浚，卻將我送給你......她終究是忌憚我的本性。“
“去人間吧?！霸岂赐蝗晃兆∷鶝龅氖?，“不去九重天，不回魔界?！?p> 她輕輕抽回手，轉(zhuǎn)身時紅衣拂過滿地彼岸花：“若有一日我控制不住......“
“那我就陪你入魔。“云翊截斷她的話，抬手拂開她額前碎發(fā)，“三萬年前在麗華殿，我就說過——“他的聲音突然放得很輕，輕得只有飄落的花瓣能聽見。
忘川河上的霧氣突然散開，露出一線天光。越青望著那道穿透幽冥的微光，眼中血色未褪卻已染上決絕。她抬腳邁過忘川畔最后一叢彼岸花，衣袂翻飛間帶起細碎的紅芒。
“我去七十二天。“她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一定要救活他?！?p> 云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玄鐵護甲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壓出紅痕：“我去?！八曇羯硢〉脜柡?，“七十二天的禁制會撕裂你的神魂?！?p> 越青掙開他的手，腕間曼珠沙華紋路驟然亮起：“我也曾隨母神聽道昆侖，也曾...“話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那些殘缺的修煉記憶——原來母神早就在功法里埋下限制。
三十三天的罡風比想象中更烈。越青每踏一步，足下就綻開一朵血蓮。到南天門前時，她唇邊已滲出絲絲血跡。身側(cè)的云翊更糟，失去內(nèi)丹的他面色灰敗如紙，卻仍固執(zhí)地擋在她前方承受大部分罡風。
“回去...“越青去拽他衣袖，觸手卻是一片濕熱——他后背的衣料早已被罡風割得支離破碎，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云翊回頭對她笑了笑，這個笑容讓他嘴角又溢出一道鮮血：“當年...接住墜落的你時...我也這般疼...“
話音未落，七十二天的禁制轟然壓下。越青眼睜睜看著云翊像斷線的紙鳶般墜落，七竅涌出的鮮血在云端拖出長長的紅痕。她撲過去接住他時，掌心觸到一片粘膩的溫熱。
“你傻不傻...“她聲音發(fā)抖，眼淚砸在他染血的面頰上，“我不過是要還璃光的恩...“懷中的身軀冰冷得嚇人，她突然想起在幽冥殿他說要陪她入魔的模樣。
“老君！“她突然對著虛空嘶喊，“我知道你在看！“
八卦爐的虛影在空中浮現(xiàn)，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踏云而來。看到相擁的兩人時，老君手中拂塵差點跌落：“越青？天君說你...“
“說我死了？“越青冷笑，周身突然騰起血色霧氣，“可惜我這株幽冥花，最擅長的就是死而復生。“她將昏迷的云翊往前一推，“物歸原主?！?p> 老君急忙接住云翊，探脈后臉色大變：“大殿下的內(nèi)丹...“
“在我這?！霸角喟戳税葱目?，突然縱身化作一道紅光直沖七十二天，“告訴天君，他當年在誅仙臺沒殺成的，今日不妨再來試試！“
老君想追卻礙于懷中傷者，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紅光消失在罡風深處。云翊在昏迷中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喃喃道：“別去...七十二天有...“
話未說完，三十三天突然劇烈震動。老君駭然望向天際——七十二天的方向，正有血色染透層層云靄。
云翊醒來時，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生生剜去。他艱難地撐起身子，發(fā)現(xiàn)老君正守在一旁，神色凝重地望著天際。
“她...上去了？“云翊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老君長嘆一聲，拂塵指向七十二天方向：“已經(jīng)到頂了?！?p> 云翊踉蹌著沖到殿外，只見七十二天的方向，一道血色光柱貫穿天地。那光柱中隱約可見越青的身影，她搖搖欲墜地站在那根通天柱前，紅衣獵獵，仿佛隨時會被罡風撕碎。
“越青！“云翊撕心裂肺地喊道，卻見她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光柱盡頭。
七十二天上，越青癱坐在冰冷的玉磚上。這里空蕩蕩的，只有一根看不到盡頭的通天柱矗立在中央。四周白霧茫茫，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倒是你第一個上來。“縹緲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還以為會是大殿下或二殿下。“
越青強撐著站起身：“我來求你，救璃光?！?p> “可以?！澳锹曇魩е鴰追滞嫖?，“你拿什么交換？“
“你給他續(xù)命，我把命給你?！?p> 虛空中傳來低沉的笑聲：“呵呵呵，你的命我沒興趣?！奥曇艉鋈晦D(zhuǎn)冷，“璃光本該在五百年前就死，是你強行搶回他的魂魄，亂了輪回法紀。母神收走你腹中胎兒，已經(jīng)是一命抵一命?！?p> 越青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那你要什么？“
“越青，“聲音忽然變得飄渺，“母神說過，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可明白因果循環(huán)？“
“說人話！“越青怒道，“我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真是蠢啊?！奥曇魩е鴰追譄o奈，“五萬年了，你才知自己真身。也罷，璃光為情所傷，你要付出代價?！?p> 越青冷笑：“我欠的債可真多？行，那我許他一次以身相許。“
“哈哈哈...“笑聲在虛空中回蕩，“說得輕巧。不過，這確實是你該還的。我續(xù)他一萬年壽命，但待他輪回時，你要將法力封印在此，直到他重修仙道歸來。“
越青瞇起眼睛：“你這算什么交換？既要罰我，又要我補償他？“
“彼岸花啊...“聲音忽然變得悠遠，“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我本就是對立的兩面?！?p> 一道金光突然籠罩越青：“去吧，我送你回青丘?！?p> 許多年后，當越青獨自坐在青丘最高的山崖上時，她才恍然明白——七十二天那位看不見的神尊，與她一樣孤獨?；蛟S，七十二天本就是為她而存在的牢籠。三界眾生皆有欲望，需要有人執(zhí)掌懲罰，而那位神尊，就是天道的劊子手。
就像她，注定要在情劫中輾轉(zhuǎn)，永遠不得解脫。
璃光的面色終于恢復了血色，青丘的靈氣在他周身流轉(zhuǎn)，仿佛枯木逢春。越青坐在床榻邊，指尖輕輕拂過他額前散落的銀發(fā)，動作溫柔卻疏離。
“你該醒了。“她輕聲道。
璃光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那雙總是含情的眸子在看到越青的瞬間亮了起來，他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青青......“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
越青沒有掙脫，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窗外一樹梨花被風吹過，雪白的花瓣飄進屋內(nèi)，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我不愛你。“她輕輕撥開他的手，那片梨花隨之飄落，“從來都不愛?！?p> 璃光的指尖僵在半空，他忽然低笑起來，笑聲里帶著幾分癲狂：“那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上七十二天？“他猛地抬頭，眼中泛起血色，“就為了還恩？“
越青站起身，紅衣拂過地上的梨花：“你救過我，我自然要還你。“
“那云浚呢？“璃光突然問道，“你還在等他嗎？“
窗外的風忽然停了。越青望著遠處連綿的青山，良久才開口：“不等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割開過往，“早就不等了?！?p> 璃光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那襲紅衣在陽光下刺得他眼睛發(fā)疼。他突然明白，有些距離，不是執(zhí)著就能跨越的。就像現(xiàn)在，她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一整個忘川。
“好......“璃光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那你能不能......偶爾來看看我？“
越青沒有回答。她抬步向外走去，衣袂翻飛間帶起地上的梨花。那些潔白的花瓣在空中打了個旋，又輕輕落下，就像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告別。
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璃光。“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叫他的名字，“好好活著?！?p> 門外，陽光正好。越青瞇起眼，看著遠處云卷云舒。她忽然想起七十二天上那位神尊說的話——因果循環(huán)。或許從她強留璃光魂魄的那一刻起，這一切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她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梨花，輕輕一握，花瓣便化作細碎的光點消散在風中。就像那些執(zhí)念，該放下的，終究要放下。
越青剛要踏出青丘的結(jié)界，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笳奕單膝跪地，攔在她面前，玄甲上還帶著未干的血跡。
“上神，“笳奕抬起頭，眼中再不見往日的敵意，“求您幫幫青丘。“
越青停下腳步，紅衣在風中微微浮動。她看著這個曾經(jīng)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女子，心中竟出奇地平靜。從七十二天歸來后，許多執(zhí)念都如云煙般散去了。
“什么事？“她的聲音依舊冷淡，卻不似從前那般刺骨。
笳奕深吸一口氣：“這幾百年來，帝君沉睡不醒，青丘戰(zhàn)力大減。“她指向南方，“鮫族趁機蠶食我大片疆土，如今又挑起戰(zhàn)事?！?p> 越青望向南方，隱約可見天際泛著不祥的幽藍。她本可以一走了之，但想到璃光為救自己落得如此境地，終究還是心軟了。
“為何不請?zhí)焱ハ嘀?？“她問?p> 笳奕苦笑：“去過了。天君不在，鳳凰天后說...“她頓了頓，模仿著那位高傲天后的語氣，“'小小鮫族，不足為懼。況且青丘向來不屑天庭相助。'“
一片落葉飄到越青肩頭，她輕輕拂去。這場景何其熟悉——當年她跪在九重天外求援時，得到的也是這般答復。
“好?！霸角嗤蝗坏溃熬瓦@一次?！?p> 笳奕怔住，似乎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般干脆。
越青已轉(zhuǎn)身向南走去，紅衣在夕陽下如血般刺目。她抬手召來一朵彼岸花，花瓣散開時，化作一柄血色長劍。
“上神...“笳奕欲言又止。
越青沒有回頭：“我不是為了你?！八穆曇麸h散在風中，“是為了還一個人的情。“
遠處，鮫族的戰(zhàn)鼓聲隱約可聞。越青握緊長劍，腕間的曼珠沙華紋路微微發(fā)亮。這一次，她不再是為了仇恨而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