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痛感讓秦毅顫栗不止。
老賈的一條胳膊已經被砍去，五臟皆碎。兩條腿滿是刀傷，好在沒有骨折，還可以走路。
秦毅稍稍適應了摧枯拉朽的疼痛，掙扎了站了起來。
沒有人想到，一段后人口中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跡緩緩展開，就連秦毅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為若干的說書藝人貢獻了無比精彩的壓箱底故事。
大晟末年最負盛名的說書先生盧潛，聲音略沙啞，繪聲繪色地描述站起來的秦毅：
“話說，有一個死而復生的老卒，名叫賈正氣，他滿臉血污，滿身傷痕，還缺了一臂。
正當雪后化雪之時，集市里到處都是泥淖，賈正氣一身血、一身泥，那是跌跌撞撞，那是一路蹣跚，來到東郊集市中最大的客?！？蜅！?p> 且說，同福客棧的大堂里，一個憔悴不堪的小婦人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絕望地看著面前幾個男人在爭論她的身價，一個要賣二兩銀子，一個只出一兩銀子，二人爭執(zhí)不下，就要動手。
賈正氣一身寒氣，一身血泥引得眾人都看著他，一時鴉雀無聲。
只有那地上的小婦人長號了一聲，‘爹爹?。〉任?！’
賈正氣聽見呼喚，有些僵硬地走過去，扶起她，叫了聲‘杏兒?！?p> 原來那小婦人名叫杏兒。
有些人看見有熱鬧，立馬來了精神，指著買賣二人，在旁邊起哄，‘老頭，這人要賣你閨女！’
賈正氣將小婦人安頓到凳子上，杏兒哭得滿臉淚痕，一句話都說不出。
老卒雙目怒張，用僅存的一臂抄起長凳便向二人扔去。
且說賣人的叫邱升，是村里一霸，買人的叫王五，人牙子一個。要說這兩個人，傷天害理、謀財害命、欺男霸女、恃強凌弱的事兒真沒少干。
邱升打死了賈正氣，霸占了杏兒，過了幾天膩了，就要把她賣給王五。誰料到，賈正氣死而復生，前來報仇！真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舉頭三尺有神明！”
一般盧潛講到這里，都會一臉正義地拍響驚堂木，惹起坐客們一陣又一陣的叫好聲。
很快，盧潛再次開聲，有如就在當場，
“那凳子似有千金重，砸住了正要逃跑的王五，只聽王五嚎叫了一聲，被凳子砸住了腿，倒在地上。
而邱升，坐著不動。
他身后的爪牙們，一個個兇神惡煞，扛起槍，拿起刀，握起斧，朝著賈正氣身上劈砍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賈正氣一腳踹在拿刀的跟班的肚腹中，那人悶哼了一聲，蜷縮著倒下，連聲都沒發(fā)出來，就斷了氣。
賈正氣用唯一的胳膊拾起腳邊的刀，掄起來全然不輸給那些雙臂俱全的。
邱升的爪牙們互相使了眼色，一起一哄而上，有人攻上，有人攻下，有人攻前，有人攻后。
賈正氣的刀前劈后斬，刀刀使盡全力，刀刀致命。
但他好像并不擅長用刀，而且一手難敵眾手，被人用劍刺中了好幾處。
突然，賈正氣大嘯一聲，聲振環(huán)宇，就連看熱鬧的眾人也都被嚇得三魂去了七魄。
邱升看形勢不妙，想要偷偷溜走。
賈正氣余光瞥見，以刀為劍，割了兩個跟班的喉管，又一刀直下，將拿斧之人從中間劈開，一時血光四濺，血腥味彌漫在同?？蜅！?p> 剩下的兩個人畏懼而退，賈正氣蹣跚追上，一刀一個，將這兩人斷成了幾截，攔住了邱升的去路。
邱升抽出腰中佩劍，直向賈正氣僵硬的那條腿，速度極快。
賈正氣的刀沒能攔住，小腿竟被他直接砍去了小半，站不住，倒在了地上，刀摔在地上。
邱升正要乘勝割下賈正氣的頭，不想賈正氣正好摸到地上客人啃過的豬骨，便手上帶了勁，準準地扔向邱升的眼睛。
邱升丟了劍，雙手捂住不停淌血的眼睛，嘶號之聲異常刺耳。
眾人從未見過如此場面，有人大喊著報官，有人縮在人群后面看著熱鬧。
賈正氣掙扎著要起身，卻被猛然沖出來的杏兒拾了地上的刀，大喊了一聲，把刀直插進邱升的胸中，邱升倒下去，抽搐了幾下，瞪著眼死了。
杏兒搖著頭，瞪著眼，大張著嘴，已經瘋了。
賈正義再沒能起來，身體癱軟，也就死了。
可是他以一敵六，以將死之身，大仇得報，使得善惡終究分明，可謂人間英雄！真真的驚天地，泣鬼神，令人聞之可嘆可敬！”
每每講到這里，人群中必有雷鳴般的掌聲。
但這些，秦毅是不會知道了，而真實的情況，也就隨著說書藝人的故事被掩埋了。
真實的情況是，秦毅找到了老賈的身體后，逐漸適應了這具殘缺但有力的身體。
老賈執(zhí)錘，而秦毅使劍。
秦毅并不認得杏兒，也不認得邱升。
在城郊找了將進兩天，老賈的身體氣都快散完了，才在同福客棧里發(fā)現(xiàn)了邱升。
秦毅拼著老賈身體里最后的血氣，以一腔孤勇，血刃老賈的仇人。
最后，秦毅的魂魄離開了老賈的身體，竟然覺得自己的魂魄也將灰飛煙滅，與老賈一同死去。
殺戮，并沒有讓秦毅得到快意，只是讓他更加堅毅。
對惡人的殘忍，才是對好人的保護。
如果天青帝真能法網大張，天下清平，那秦毅即使魂飛魄散、永隨阿鼻，也毫無怨念。
但天青帝沒有，他只是又一個泊太后。
秦毅十五歲時以四十人潛入敵軍五萬營中，取右汗王首級，縱火燒營，大破敵軍。
但他從不覺得自己是英雄，他有一種悲傷的底色，一種獨木難支的孤獨感。
在大晟朝，像他、像老賈這樣被欺壓又無處申說的人那么多，殺了一個邱升，又能改變什么…
如果整個天下真有老百姓安安生生過活的那一天，那么，那個能帶來清平世界的人才是英雄，可是，究竟有這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