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周仁將眾人都堵在暖閣之外，御醫(yī)們、眾臣與來侍疾的嬪妃們被分別安排在旁邊的東、西小室內(nèi)。
清醒的天青帝先是召見了魏尚書，又召見了吳美人。
秦毅見魏尚書進來，便出了暖閣，一路向城南去。
路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此處是京城，無論怎樣的天災(zāi)人禍，這里總是熱熱鬧鬧。
“阿菜，阿菜?！币故羞€沒有擺出來，也許是因為大雪，觴水之側(cè)只有一些賣吃食的小攤，與晚上比起來，確乎有些寥落。
“阿菜，阿菜?！鼻匾悴粩嗟睾魡局?p> 一個老嫗衣著襤褸，身無長物，拄著一根粗樹枝，攔住了秦毅的去路。
“秦毅，你找我？”老嫗的眼睛里泛出歡快的神色，與滿臉的干癟、污穢極不協(xié)調(diào)。
“阿菜，這是你新找的身體？”
“是啊，我剛找到的，就在城郊，餓死的。剛死，我還能用兩天?！崩蠇灥穆曇艉苁禽p快，卻仍然難掩聲音的嘶啞與衰老。
“阿菜，我，剛剛也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用他的聲音說話，用他的四肢動作?！鼻匾氵t疑了一下，問道。
“啊？你這么快就會了？我可學(xué)了好幾年呢，要不是不時地更換身體，早就被差官抓回去了。你有百日契，差官不抓你，你要不要身體都行啊。”阿菜越說越開心，那老嫗的表情豐富起來，眉飛色舞。
“阿菜，我想問你，什么人可以被占據(jù)身體，我們占據(jù)了他們的身體，會不會有什么影響？”秦毅皺著眉。
“簡單來說，就是只要魂魄不在的身體，我們都可以用。但只要我們在用，那個人的魂魄是回不來的。不過，人家可以去報差官抓我們，所以我只用剛死的身體?！卑⒉艘荒樀牡靡庋笱?，“看吧，我三百年也不是白混的?！?p> “只要魂魄不在身體？那怎么樣能讓魂魄離身呢？”秦毅誠懇地求教。
從來沒有人這么正式地請教過阿菜，阿菜挺了挺胸，揚著臉，咳了兩聲，又跺了跺手里拄的樹枝，
“除了將死的人，有時候睡著的人，還有離魂的人，都會魂魄離身，但我們沒有辦法強行將魂魄喚出，若是強硬地將身體里的魂魄趕走，那差官們可就要抓我們了，一旦抓住，肯定要被灰飛煙滅，我也奉勸你啊，可別這么干?！?p> 老嫗對著空氣手舞足蹈，念念有詞，引得路人們都以詫異的目光看著她，更有人站定，圍觀了起來。
“多謝，阿菜，告辭?！鼻匾阕⒁獾搅酥車淖兓瑴?zhǔn)備離開。
“秦毅，到哪里找你？”阿菜向著秦毅的方向大喊。
“皇宮?！?p> “皇……”阿菜撇了撇沒了牙的嘴，半餉沒有講話。
秦毅回頭一望，阿菜已經(jīng)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中間，不由得好笑，卻見一個婦人行色匆匆，完全沒有抬頭看熱鬧。
這個女子的身形似在哪里見過。
秦毅快速地搜索著大腦。
這是魏尚書的小妾。
天青帝曾親臨魏尚書府邸，秦毅見過魏尚書的夫人，也見過他這個受寵的小妾。
秦毅跟上那女子，將自己掛在她腰間香囊處，由得女子將他帶著走。
小妾一路往南，直到一個快要出城的僻靜之處。這里因為臨湖，風(fēng)景怡人，許多富貴人家在這里修建了別院。
小妾三長兩短又兩短三長地敲了一家朱門。
一個小廝，門開小縫，放了那小妾進去，自己則觀察著小妾的身后，良久才重重又閂上朱門。
秦毅從未到過富貴人家的別院，只見其中亭臺樓閣，紅梅簇簇，移步換景，好不怡人。
別院中未見他人。
小妾也無需引路，徑自往橋后廈屋走去。
小妾剛走到門前，門便開了。
開門的人秦毅見過，是魏尚書家的管事。
魏尚書穩(wěn)坐在主位，而客位坐著一個陌生人。
秦毅仔細(xì)觀察那人，雖然穿著與京中漢人無異，但此人高眉深目，鼻骨高聳，不似中原人士。
小妾也不行禮，從懷中拿出一柄宮扇，將扇尾徐徐旋開，倒出一卷薄錦。
魏奇向著薄錦行了一禮，跪下來，恭恭敬敬地打開。
秦毅的眼珠都要掉下來了。
是國書。
竟然是天青帝蓋著傳國玉璽的國書。
魏奇起身，將國書遞與客人。
“魏奇大膽！竟然偷蓋玉璽，私撰國書，謀反背君！”秦毅忍不住大聲呵斥，甚至上手去搶。
卻只有一陣風(fēng)，從魏奇臉上掠過。
“尊貴的哈丹使者，我們陛下的誠意您已經(jīng)看到了，請您轉(zhuǎn)告天汗，若是哈丹能配合我國天子，一舉殲滅賊人，則幽臺十五縣就作為贈禮，送給天汗?！蔽浩娴哪樕蠞M是諂媚之色。
秦毅一陣惡心。
但隨即，他突然明白，魏奇沒有那么大的膽子，是天青帝！是天青帝要借太后西征，與哈丹人聯(lián)手，徹底剿滅太后的所有勢力，將太后連根拔起，再無遺患。
可是，天青帝為什么要割讓幽臺十五縣？那里的百姓又情何以堪？
秦毅的天塌了。
秦毅寧愿自己沒有回來。
他拿命去守護的天青帝，有著連個螞蟻都不敢踩死的慈悲心腸，懦弱到登基六年了還被太后欺負(fù)得掉眼淚。
秦毅像護著自己的弟弟一樣，每每將天青帝護在身后，不管前面是洪水猛獸，還是刀槍劍戟。
但又不全當(dāng)他是弟弟。
天青帝時常跟他講均田薄賦，融商入農(nóng)，仁治天下，興辦書院，要讓老百姓都有飯吃，有地方住，有書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四季三餐，都有太平安穩(wěn)日子過。
秦毅護著天青帝，就像護著那個遙遠(yuǎn)的夢想。
而天青帝就是那個美好的帝國的未來，是天上的耀日與明月，是希望，是神明，是萬千百姓的靠山。
可這個神明，竟然將百姓拱手相送。
大晟立朝二百余年，與哈丹人時戰(zhàn)時和，也有二百余年。將百姓送給這個宿敵，將國土就這樣慷慨贈出，秦毅接受不了。
秦毅沖上去，用魂魄包裹著國書，聲嘶力竭。
國書紋絲不動。
哈丹使者仔細(xì)地看過國書，傲慢地說，“奉天汗之命，這次我朝出兵，二十萬軍隊的軍費耗資巨大。區(qū)區(qū)幽臺十五縣，恐怕不足以補償?！?p> 秦毅恨不得直接殺了哈丹使者。
魏奇嘴角一抽，“據(jù)我所知，貴方為了幽臺十五縣，已經(jīng)損失上萬精銳，突襲上百次，我朝陛下以此為贈禮，可見誠意。貴方莫要得寸進尺?！?p> 哈丹使者訕笑了兩下，向魏奇伸出手，“我代表天汗，向大晟皇帝承諾，必將助大晟皇帝清除奸賊，兩朝修好?！?p> 魏奇也伸出手，與哈丹使者的手相合，“我代表陛下，向哈丹天汗承諾，若能相助，必以幽臺十五縣為贈禮，兩朝修好?！?p> 二人擊掌盟誓。
秦毅癱軟在地，覺得自己快要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