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子對話
父子倆回到家中,看到一家人如往日一般安靜,傅友德不禁有些后怕。剛才若是行錯半步,這里將變得不可收拾。
他向傅鐘指指書房,還沒坐穩(wěn),便哀哀對兒子說道:“兒呀,我家好不容易從苦難中掙扎出來,現(xiàn)在的生活來之不易,以后可不要再莽撞了。”
“你今天救了公主,得了圣心,看似風(fēng)光無限。但要永遠(yuǎn)記住,以我對皇上的了解,他的心思難猜,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變了?!?p> 傅鐘:“皇上乃天下楷模,怎么說變就變呢?”
傅友德:“朝局復(fù)雜,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今天那些云山霧罩的話其實犯了圣忌,只是你救活了九公主,皇上高興之余,沒有理會而已。按正常的情況,以我的地位,你救了公主,年齡又相當(dāng),皇上是會賜婚的,結(jié)果呢?”
“不要以為是我的兒子,就可以亂來,差得遠(yuǎn)呢。我家的一切,好壞都是他一句話的事。還是夾緊尾巴,低頭做人的好?!?p> 沒有按照歷史走向而行,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難道真如父親所說,是自己的莽撞讓朱元璋看不上?可為了救人,自己的表現(xiàn)并非莽撞可以概括。
看到絮絮叨叨的傅友德,傅鐘心里有些感動。
‘夾緊尾巴,低頭做人’,前世的他就是這樣做的,從他給兒子起名為忠、讓就可以看出來。
他是朱元璋為朱允炆掃清障礙而興起的風(fēng)波中,死得最為凄慘的,沒有之一。
歷史上的那個傳說,又浮現(xiàn)在傅鐘的腦海里。這個便宜老爹,聽錯了衛(wèi)士傳旨,做了人世間最冷血殘忍、禽獸不如的事,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提著他們的頭面見朱元璋。
朱元璋一面故作驚訝,一面斥責(zé)道:“你為什么如此殘忍?莫不是記恨朕嗎?”
傅友德激憤至極,立即大吼道:“你不就是想要我們父子的人頭嗎?今天就一起成全了你!”
話音剛落,傅友德便揮劍自刎。
藍(lán)玉被剝皮萱草,只是本身遭罪,傅家是人倫大變,更為慘厲。
傅友德自然有他的打算,自己和兩個兒子,肯定沒有生路。打了一輩子仗,還不知道,既能舍車保帥,也能舍車保卒,面對屠夫,他是想讓家人和二弟傅友仁能逃出生天。
從傅忠穿越過來的幾天和救人時的表現(xiàn)看,傅友德做不出這樣的事。如果真是事實,也是生生把人逼成了禽獸。這樣的人倫慘變,傅友德和寄身以及他們一家真是太可憐了。
不管真相如何,他是死在朱元璋之手,而且全家被殺,一個不留,直到殺到寄身的兒子傅彥名時,朱元璋想起女兒,才放過了這個外孫子。
傅友德和常遇春齊名,并稱為朱元璋麾下的“二虎將”??梢哉f,論勇猛,徐達、湯和、藍(lán)玉、馮勝等人,都在傅友德之下,唯有常遇春可以和他媲美,此時,常遇春已死多年。
元至正二十三年,朱元璋命人攻打武昌,久攻不下,于是決定先攻下高冠山,來觀察城中情況。傅友德率先打頭陣,卻不幸被敵人接連射中兩箭,他不為所動,拔下箭繼續(xù)作戰(zhàn),最終奪下高冠山,因此被任命為雄武衛(wèi)指揮使。
后來朱元璋在寫《平西蜀文》的時候,就這樣說道:”論將之功,傅友德第一?!?p> 就是這樣的猛將,被朱元璋震懾,寧死也不敢反他,可見皇權(quán)之可怕。
傅忠誠心勸道:“父親既然這樣了解皇上,何不像湯和伯伯一樣,辭了這勞什子官,我們回到老家,做個富家翁不比什么都好。”
傅友德心里一愣,這不是他平常說的話,“為什么會這樣想。”
“都是宋太祖不要臉,沒帶個好頭,愣搶了人家孤兒寡母的江山。自己得國不正,看到一班如狼似虎的手下,如何安得下心來睡覺?!?p> 傅有德讀書雖不多,歷朝開創(chuàng)之事還是知道的,反駁道:“他不是很仁慈嗎!最后搞了個‘杯酒釋兵權(quán)’,手下一班人算是得了善終?!?p> “他不是仁慈,是有不得已的苦衷?!?p> “那你跟為父講講,他有怎樣的苦衷。”
“他不敢做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對外,搶了孤兒寡母的天下;對內(nèi),若再殘殺功臣,那就里外不是人了。到此地步,千夫所指,怎么坐得穩(wěn)將山?!?p> “就算這樣,不是還有酒醉錯斬了鄭子明那一回事嘛?!?p> ”這個鄭子明,是當(dāng)時與柴榮、趙匡胤三人結(jié)義之人。趙匡胤能搶柴榮的江山,鄭子明就不能搶趙匡胤的江山嗎,所以,他必須死,因為他的威脅最大?!?p> ”至于以后的歲月,趙匡胤為了維護他強搶過來的江山,將武將的地位一貶再貶,形成了一個軍事上極弱的朝代,被金、元打得找不著北。最后將漢人的江山送給了蒙元,這又另當(dāng)別論。“
傅友德‘咦’的一個長聲:“兒子你長進了,只是你想多了,現(xiàn)如今的形勢不能拿趙宋開朝來做比喻,就算太子身體有恙,不是還有秦王、晉王、燕王嘛?!?p> ”尤其燕王朱棣,龍行虎步,最像皇上。皇上肯定會選燕王繼承大位,不會出現(xiàn)孤兒寡母的局面?!?p> 傅鐘心里一嘆,是呀,朱允炆即位是十年后的事,傅友德如何能知道。
“假如皇上為了萬世一系,選了皇孫朱允炆怎么辦。”
傅友德只想到,若是太子不幸,奪嫡會在幾個皇子中發(fā)生,這孫子算怎么回事。
他猶疑回道:”不會吧,皇上算無遺策,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就皇孫那種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他能看得上眼?!?p> 難怪朱元璋要興起無名大獄,父親是個只知猛沖猛打的莽漢,他都知道的事,開朝的那些精英,哪個心里不明鏡似的,朱元璋如何放得下心來。
恨只恨朱元璋逆天改命,放著好好的兒子不傳,愛屋及烏,把對太子的感情轉(zhuǎn)移到孫子身上。不僅波及了自己一家人,也為靖難之役埋下了種子。
“如果選了朱允炆,您就是第一個該死的人?,F(xiàn)如今的天下,哪個比你還能打。說到威脅,您不就是活脫脫的鄭子明嗎!”
“唉”!傅友德嘆了口氣說道:”我何曾沒想過辭官,可是我不敢呀。“
”卻是為何?“
傅友德滿面羞慚地說道:”辭官是有講究的,我與湯和不同。湯和從小就與皇上相識,起事后,又在一個鍋里撈食。開口辭官,皇上不僅不懷疑,反倒贊賞他的風(fēng)骨?!?p> ”我是從敵對陣營反叛過來的,忠心本就值得懷疑,貿(mào)然提出辭官,皇上會怎么想。只有對皇上失望的人,才會這么做。這不是打皇上的臉嗎!你打他的臉,他就要砍你的頭?!?p> “如今我便是一頭驢,戴上了皇上的套桿,除了死,沒有別的路可走?!?p> 這就是現(xiàn)實的無奈。
都是歷史典故,說話的又是當(dāng)事人,傅忠問道:“陳友諒比皇上怎么樣?!?p> 傅友德思索了一陣回道:“格局、機謀自然是不能跟皇上比的,就連心計也毒不過皇上。只是我當(dāng)時一心想推翻吃人的元廷,跟著陳友諒,豈能做得到,才造成現(xiàn)在不尷不尬的局面。”
也不管傅友德是不是為自己臉上增光,看穿了歷史風(fēng)云,傅忠長嘆一聲:“天下烏鴉一般黑,倘若他得了天下,兩人心思沒什么不同。”
傅友德想起以往,說出了自己藏在心中多日的疑惑:“湯和大哥走之前,我去送他,臨別時,我不知他對其他人有什么暗示,但他右手緊緊抓著我的手,左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與他相交這么久,關(guān)系也不錯,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動作,到現(xiàn)在也沒想透是什么意思?!?p> 傅忠默想了一陣,“背者反也,又有離開之意。造反您是不敢的,他是暗示您該辭官,湯和伯伯算是有心了。”
一席話說得傅友德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你不是醫(yī)術(shù)高明嘛,想想辦法,救救太子。太子還是很忠厚的,他繼了位,我們這幫老人才能放下心來?!?p> 傅忠沉默了,穿越的當(dāng)天,看著面前一群衣衫襤褸、乞丐模樣的人,關(guān)切的看著自己,他心里一陣不安,以為來到了一個亂世。
這里真是塊悲情的土地,干旱、洪澇這些自然災(zāi)害有卻不多,不可抗力也不必理會,但饑荒、戰(zhàn)爭貫穿了始終。
上下幾千年,逝水東流,帶走了多少英雄的美夢。
縱橫數(shù)萬里,流血漂櫓,淹埋了多少草民的冤魂。
上天讓自己穿越過來,千載難逢的機遇,是袖手何妨閑處看的茍著,還是漫憑赤手拯元元的入世?
躺平,對不起上天的眷顧。入世,又該怎么操作?
還沒等他感慨完畢,一陣混雜的記憶浸入腦海,兩世記憶融合了。
原來自己穿越到了大明朱元璋時代,看似是開朝,其實危機四伏。
元順帝逃離大都,回到上都,虎視眈眈盯著大明。
朱元璋死后,靖難之役爆發(fā),朱家叔侄爭奪皇位,烽煙一起,與亂世并無不同。
要避免人倫之變,避免靖難之役,還得救朱標(biāo)。
原以為憑著自己穿越之身,有現(xiàn)代醫(yī)術(shù)做底子,怎么也能救得了他。可自己忘了一件事,上世能夠救治病人,是靠了精密儀器的輔助。不說自己只是個普遍的醫(yī)生,就算后世最厲害的醫(yī)生,穿越過來,也離不開精密儀器。學(xué)校就是這樣教的,實際操作也是這樣做的。
他半響方說道:“我是這樣想的,也準(zhǔn)備這樣做,但您要知道,郎中只能治病,卻不能改命,”
“我的醫(yī)術(shù)不是萬能的。能救活公主,那是因為她的癥狀明顯,這樣的病我能手拿把攥?!?p> “但太子的病情復(fù)雜,面部蠟黃,能夠判斷的是肝部與膽部有問題。雙唇無色,可以判斷是腎臟有問題。究竟是哪個部位出了問題,還得有機會單獨相處,從他的衣食住行、周邊環(huán)境等方面仔細(xì)觀察才行?!?p> 傅友德?lián)恼f道:“太子的地位何等尊貴,就是我不奉召,也難得有單獨相處的機會?!?p> ”他的身體更是朝廷重事,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算了?!?p> “救好了,以我家的地位,無非是錦上添花。要是出了差錯,我們受牽連且不說,你難逃斧鉞之刑。”
到底是父親,比起他忠于的朱家,還是自家孩子重要,傅忠心里一暖,“您不用擔(dān)心,我會找個合適的機會插手?!?p> “將來朝廷有戰(zhàn)事,您推了出去,不要再想去爭什么功勞了?!?p> 傅友德此時對兒子刮目相看,頻頻頷首,“是得把機會留給別人了?!?p> 這時推功已經(jīng)來不及了,傅忠也懶得去糾正父親的誤會,面對一個即將對自己舉起屠刀的君主,有必要還為他死忠嗎。
刀槍無眼,歷史上傅友德沒有戰(zhàn)死在疆場,但傅忠也怕出什么意外,因為,這個歷史已經(jīng)變動了。
“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茨憔戎喂髦畷r,那個沒心沒肺的樣子,太子未必會說什么,但皇上肯定是有想法的?!?p> 傅鐘心想,誰知道朱元璋還未許婚,我也是想趨趨趣。想起起名時的風(fēng)波,他敷衍道:“當(dāng)時也是急了,以后會注意的。”
傅友德這才放下心來,“忠兒,你跟我說實話,你原來聰明是聰明,但哪里有如此深的算計。是什么讓你這么快變成了這樣,難道是因為上次食物中毒,生死關(guān)頭,把你的腦子燒出了智慧。又或是真有夢中老人傳授了你本領(lǐng)?!?p> 元朝戲曲深入人心,那時候的人真的相信這些無稽之事。
傅忠隨口回道:“也許吧,您管這個干嘛,難道希望兒子是個窩囊廢?!?p> 兒子的回話無一不是出乎自己的預(yù)料,自己一向就溺愛他,傅友德含笑看著傅忠不說話了。
看到父親沾沾自喜的模樣,傅忠心里一嘆,雖然不是窩囊廢,可終究看不出太子的癥狀,太子到底是什么病呢?
沉思中的傅忠也感染了傅友德,他收起了笑容,兒子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