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于比賽中奪魁,收集敵手的情報至關(guān)重要,不管是出于控制欲還是窺淫癖。有欲望就有弱點,而這場競賽中參賽者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求生欲。生命本身像一席爬滿了虱子的袍子,華美而令人神往,而踏入死亡深淵前的一地雞毛將凡人的心臟踩踏拿捏得淋漓盡致,似乎情緒隨著這暗蔚色的深海波濤不斷漂浮,撕扯撥弄著人心弦的颶風(fēng)鼓動著單薄的一葉小舟駛往人生的彼岸。涯岸上等待著自己的,是如錦緞般的繁花,還是翻卷蠕動的蝰蛇,那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唯一擁有的只有當(dāng)下,去者不可追,來者不可期,斯夫還是那么不舍晝夜。
參賽者們的個體生命隨著時光的推移,逐個流逝。或許在賽博朋克的世界里,參賽者成員的軀體消逝之后,會化作集體無意識或是更高的存在,在賽博空間里流動或是形成渦狀星云轉(zhuǎn)動,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芙蕾雅淺飲著手中的咖啡,將自己錯位的思緒給扭轉(zhuǎn)回來,宇宙的奧秘并非自己在此刻合適的議題。窗外電光灼灼,雷走龍蛇在墨黑的穹隆上不時撕開無情的口子,而這惱人的天氣并不會影響室內(nèi)正在密談的兩人,芙蕾雅的正對面坐著的是一位穿著阿伊努族傳統(tǒng)服飾的少女,靈珠般的眼眸不時轉(zhuǎn)動著,警覺地觀察著四周的動態(tài)。
她的職業(yè)是阿伊努族的通靈人,這個瀕臨滅絕的種族,由于與大和民族通婚并同化,純阿伊努族人基本上已經(jīng)消失。她有著蒙古人種和歐羅巴人種的雙重特點,皮膚黢黑,顴骨略高,鼻梁挺立,相貌趨向白種人,卻又沒有白種人的白皙肌膚。阿伊努族人其實就算是在日本也是被排擠受歧視的族群,就跟印第安人一樣,雖然是當(dāng)?shù)氐脑∶?,但是在殘酷的生存競賽中,是被欺凌打壓的族群,如無本之木無根浮萍一般。或許這就是她同意跟芙蕾雅結(jié)盟的理由,或許她在這位同為女性的參賽者身上看到了什么能觸動她的細節(jié),或許她們都是弱者,所以更能夠達成感同身受,然而通靈者自古以來所經(jīng)受的歧視誤解和打擊并非芙蕾雅所能想象得到。
阿伊努族的少女名為芙蘭,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族群后代,被大和民族趕出了原本歸屬于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
“我要把自己的’靈’找回來?!?p> 芙蘭咬著杯中的吸管含混不清地嘟囔著,桌面下兩條光凈的小腿漫無目的地晃動。
“欸?”對面的芙蕾雅聽到她
這不知所云的話,有些不解地回望著她。
“這就是我參加這個比賽的原因,阿伊努族的信仰是萬物有靈。古代阿伊努族是有元素大靈庇護著的,大靈仰仗信者,近代信仰的力量愈發(fā)薄弱,大靈也被琉球人趁機奪走了,使得我們種族幾近滅亡。我收到消息,奪走大靈的琉球人會在這個競賽中出現(xiàn)。遇到他的時候,就是我阿伊努族民族復(fù)興的那天。”她沖我調(diào)皮地眨眨眼“不要小看我哦,我可是擔(dān)負著復(fù)興民族的大任的?!?p> 瀕臨滅絕的民族孤獨得就像距離地球三萬光年的陌生星球上角落里長出的蘑菇一般。一朵蘑菇能有多孤獨呢?有個關(guān)于精神病院的故事,一個醫(yī)生想知道那個總是蹲著一動不動的病人在想些什么,所以以相同的動作陪他一起蹲了三個星期,最后那個病人好奇地問他:“你也是蘑菇嗎?”蘑菇的孤獨程度堪比一封永遠寄不出去的信箋,永遠的獨行俠,如同懸崖邊整齊擺放的一雙皮鞋一般孤寂。誠然,少數(shù)派也有少數(shù)派的美學(xué),獨行需要多堅強,才能抵達光輝彼岸。阿伊努族甚至已經(jīng)沒有多少能夠為他們的利益而發(fā)聲的人存活,少數(shù)派有少數(shù)派的宿命,不被理解,被孤立,無形的玻璃罩,這些都是活著的代價。
芙蘭作為通靈人的能力相當(dāng)適合打輔助,她是能夠提前預(yù)知對手的能力內(nèi)容,甚至連細枝末梢都一清二楚,可比“全能之眼”(all-seeing-eyes)。在東方道教中,這種能力可以被稱為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之類的。可能阿伊努族的本土宗教也有類似的潛力吧,畢竟日本神道教也很喜歡玩這些。
shaman,一個數(shù)千數(shù)萬年前的古老職業(yè),我甚至從這個詞匯中聞到了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石碑上泥土的清香,曾夢見芙蘭手中握著繩文文化的土偶,第二性征明顯的小物什,另外一個露骨的象征物是方尖碑。繩文文化算是母系氏族的生殖崇拜,所以那個時期的土偶某些器官都制作得比較夸張。
語言是什么呢?相信語言學(xué)家能夠?qū)@個問題做出幾近詳盡的詮釋,唇舌能夠用來傾訴愛語,能夠表露出自己的嘆息。但是這回答不了聾啞人要怎么相愛,作為少數(shù)群體,聾啞人基本上在日常中是要被開除人籍的,沉默似乎具備別樣的魅力,沉寂也很容易產(chǎn)生誤會。很難理解人類為什么要保持沉默,或許語言是一把利劍,傷人傷己,或許不想留下自己存在過的證據(jù)吧。畢竟語言不一定是真實的,而行為的說服力更加震耳欲聾。但畢竟任何一種關(guān)系,都需要適時的回應(yīng)和反饋。
我與芙蘭雖然是不同種族,但言語的交流并無什么問題,我們作為同盟軍互通有無交換著有價值的情報。我的下一個對手的能力情報到手之后,問了問芙蘭的交換條件。她需求的是一些稀缺的生活用品和游戲中的一部分積分。比賽中的積分可以用來兌換多種生活必需品或稀缺品。甚至還有一些單兵作戰(zhàn)的冷熱兵器,當(dāng)然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是不會有的,這樣用武器來決定勝負未免過于無趣了。
“你們的靈都長什么樣子???”芙蕾雅用銀勺在英式花紋的咖啡杯中攪拌了一會兒,確定咖啡無毒之后,才低顱飲用起來。
“阿伊努族相信萬物有靈啊,自然你也有靈,每個人身周匝的氣都是不同顏色的,我要奪回的大靈,可是超越了普通人的靈,它可是看起來很華麗的!雖然你看不到…”最后一句話很小聲。
是啊,她根本不愿自證,但是他人的歧視與懷疑還是會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原因僅僅是體驗的私有性。人如果去訴說痛苦經(jīng)歷是毫無裨益的,沒有人有義務(wù)與她感同身受,最多只是消費著她的痛苦一遍遍將傷口撕開而已。無人必須去理解一個孤獨的少數(shù)民族的女兒,她倒也不必將普羅眾生太放在心上。畢竟有時候朋友還不如敵人。
火車上偶然遇見的旅人會在燈光昏暗的車廂里小聲交談,當(dāng)光線開始暗淡,對方的輪廓就獲得了發(fā)想的加持開始模糊不清。我的手落在她發(fā)頂,順著發(fā)絲的走向勾勒描摹出一根根細碎的曲線,由中心發(fā)散出即興的拓撲乃至漾開。她端坐著成為場景里一只安靜的獸。
頭頂?shù)臏u旋是銀河系的初始形態(tài),每一根毛發(fā)都走著陳舊老套的路線進行批量的堆疊。行為的績效與體驗從來無法兼容,目光中具備容納對方的空間,卻已經(jīng)放棄讓她借住在自己視網(wǎng)膜上的權(quán)力。眼前的景色不停地以夢為名蒙蔽著我們,障礙著那些實際行動者,我是其中一員嗎?或許我只是一位空間夾縫中的npc,在各大勢力的碰撞縫隙間茍延殘喘。
不過與她產(chǎn)生時空交集是一件喚起我愉悅情感的交易,或許我身上的森森死氣吸引到了食腐動物,畢竟有些食腐動物是像她一樣小巧可愛的鼠類。
她嚙齒類一般的嬌小體格似乎不該與犯罪,炭疽熱與屠殺聯(lián)系到一起去,我那微涼的指尖滑過她的手背獲得凝脂一般的觸感。阿依努族至今仍生活在北海道的舊故里,約有兩萬五千人,和總?cè)丝诔^一億的大和民族相比較,已經(jīng)是不折不扣的少數(shù)民族。除了北海道的阿依努族之外,還有生活在薩摩的隼人族。
記憶從來都是無禮地不請自來理直氣壯登堂入室,芙蕾雅弧起唇角將溢出的記憶斷片收納入大腦的置物柜中有條理地擺放整齊。
隼人族的人啊——當(dāng)她嫩白的蔥根一般的手指碰觸到某片記憶時,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眸底捻入幾分恐懼神色,她的恐懼其實與她翻箱倒柜掏出的僅有的勇氣也毫無瓜葛。因為隼人族在她印象里是真正的蠻夷,連蝦夷當(dāng)?shù)厝硕己茈y在武力值上跟聚集的一群隼人族打平手,甚至于當(dāng)時的國家之戰(zhàn)也未能壓制得住隼人族的精銳部隊。
五年前的那青色的一日也歷歷在目,之所以是翠青色的回憶,是因為那是一段疼痛而又酸澀而且既不知所謂又不知死活的時光,嘗起來像青蘋果的口感,從未學(xué)會收斂的酸意偷偷摸摸地攀爬上寒涼的脊背??赡苁且驗橄嘤鰰r無防備與沒有揣上幾絲理性吧,快樂本身就是名為無理性的這具過期數(shù)百年的蒸汽火車頭樣貌的活尸在不停推進著的。剖開那攤濫竽充數(shù)權(quán)衡利弊的腐爛表層,底下凈是魚鱗般的不可說。才剛刮凈一層,又登時探出些新的,新鱗雖然遮蓋住了,但還是生出又麻又癢的意味來。這份候鳥換季冒出春日新羽般的不安,無論怎么撓抓,切去患處也無法收斂這瀕死漾開的青。
芙蕾雅其實從來沒有怕過他。她心中反復(fù)咬噬浸染成碎末的恐懼并非來自這位隼人的強大實力,而是來源于自己無掌控感的周邊環(huán)境與缺乏安全感的童年。
大部分人的童年都是承受了得過且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平庸開幕,那兩片黯紫羅蘭的幕布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知羞恥亦無悔意地分了手,自落落寂寥的空缺處堂而皇之地露出嬰兒渾圓而赤裸的軀體。刺耳的哭聲與揮舞的手臂似在為被強迫登臨這世界的自己喊冤叫屈。
再不喊冤叫屈就晚了,因為令孩童墮入有罪的年紀(jì)甚至不會有半點預(yù)兆。大部分人的死亡也是毫無預(yù)兆的,死神從不會發(fā)這慈悲心大作的提前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