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以人為靶練就無情
而今的皇帝還是衛(wèi)泰,年號也是泰和,當(dāng)真諷刺,慶安國,哪里來的什么和平安泰,各地不是叛亂,就是流民暴動,只是被各地官府強(qiáng)行鎮(zhèn)壓,有些地方,甚至是官匪勾結(jié),自成勢力,慶安皇朝已風(fēng)雨飄搖,黎民百姓在這搖搖欲墜的皇權(quán)下,茍延殘喘。
十一月,北靖侯歸,此次回來,還帶回了兩個人,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叫云香,亦如韓旭和周同他們一樣,是戰(zhàn)亂遺孤,云香貌美,這便是景毅帶她回來的目的。
還有一個名景昭的八歲男童,乃景毅的兄長景浩之子,其母生產(chǎn)他時便難產(chǎn)而亡,而景浩原是北靖侯,后戰(zhàn)死沙場,由景毅襲了爵位,說起來,原該景浩親子景昭襲爵,尤是因為景浩死時景昭年幼,擔(dān)不起駐守邊關(guān)之責(zé),是以,十八歲時的景毅襲了兄長爵位,此為其一,其二,景毅手握重兵,帝不安,稱照拂為國獻(xiàn)軀的北靖侯景浩幼子,將景昭接往京中教養(yǎng),實則是為了讓景昭為質(zhì),牽制景毅不行謀逆,說到底,也是衛(wèi)泰帝怕極了這些各地的強(qiáng)權(quán)。
我第一次見到景昭,這個小男孩明亮的雙眼滿是童真,他尚不清楚,他會來到這里與我們一同訓(xùn)練有多么艱苦,因為只有這里,才有最殘酷的訓(xùn)練,最能磨礪人的意志,可讓我意外的是,直至多年后他長大成人,他亦懷揣著初心,那樣純真,我希望,他永遠(yuǎn)都能這樣。
而在云香來了之后,景毅就請來了一名歌姬,我學(xué)琵琶,云香學(xué)琴,在學(xué)習(xí)中,我很認(rèn)真,而云香比我還要認(rèn)真,我時常能在她眼里看到流瀉出來的恨意。
就這樣,在北夷人時不時擾關(guān)的年月,我長到了十六歲,模樣算得上清麗,云香更是出落得美麗動人,即便我們都穿著士兵們的軍裝,依然難掩她的風(fēng)姿。
長安已有少年之貌,談不上長得有多俊朗,膚色有些黑,普通的五官,普通的面容,卻是長得很高,頗有英氣,才十四歲的他,就已經(jīng)高出我一個頭多來,竟是看著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樣,他的騎射最好,百步之外,箭無虛發(fā),皆中靶心。
韓旭和周同也長成了成人,依舊是清秀如公子的容貌,然衣衫之下,卻是與他們面容不相匹配的虬結(jié)肌肉,而韓旭,已經(jīng)開始偶爾出行任務(wù)。
他會興奮的跑來跟我們說:“知道嗎,這一次,我孤身潛入縣衙,把那個該死的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給殺了!”
我很羨慕?!罢娴膯?,韓旭,你太厲害了!”
他會自豪的說:“再過兩年,你們也可以像我一樣!”
初具少年模樣的景昭會說:“我不想像你一樣,我只想以后能遍游山川河岳,行俠仗義?!?p> 周同會冷下臉來。“到處都是擁兵自立,這些地方強(qiáng)權(quán)表面上歸屬朝廷,私底下卻是你打我,我打你,各自壯大勢力,年年戰(zhàn)事下,百姓苦不堪言,你的行俠仗義,救得了這天下所有百姓么?”
我喜歡那個有著光芒的男人,也一直追逐著他的光芒,年少懵懂不明那種想要靠近他的心意,現(xiàn)在已然明了,所以,他的侄子,我愛屋及烏?!爸芡?,景昭還小,你跟他說家國天下他也不懂,你這話卻是有點重了?!?p> 許是意識到語氣譏誚,周同些許赧然。“我,我說的也是事實,等他長大,就知道了?!?p> 只有云香,會一臉向往?!笆裁磿r候,我也能像你一樣,為侯爺效力?!?p> 她期待的這一天,很快會來臨。
這天,寒風(fēng)凜凜,我們的營地里,送來了五個戎族戰(zhàn)俘,每個戎族都被綁了手腳,堵了口,他們被丟在營地的中央。
景毅分別拉著我們站到他們面前,這些戰(zhàn)俘都說不出話來,被堵著的嘴發(fā)出嚶嚀聲音,一雙眼睛透出無限驚恐,他們都是成年的戎族男子,只有我的面前,是一個十三十四歲的少年。
景毅冷冷的下達(dá)命令?!澳闷鹉銈兊牡叮瑲⒘怂麄?。”
我聽見周同一聲大吼,像是用盡力氣,然后,他面前那個戎族男人的頭就滾落在地,那光禿禿的頸脖,瞬間血流噴涌,那個戎族男人的身體轟然倒地。
我的心撲撲跳起來,我知我有一天會舉起刀去殺敵,可驟然面對,我依然會害怕,會恐懼活生生的人,在我的刀下,變得再無生氣。
還沒回過神,就又看見云香秀眉一皺,舉劍刺入了她面前的戎族男人胸口里,那個戎族男人眼睛睜得老大的盯著云香,像是在恐嚇云香一樣,云香便把劍往那個男人的胸膛里再送了幾寸,終于,那個男人也倒了下去,云香拔出劍來,鮮紅的血濺了她半邊臉,她卻不懼,只拿袖子擦了擦。
然后,便見長安面色冷然,朝他面前的戎族男人射了一箭,箭矢直插男人腦門,男人當(dāng)即倒下,才十四歲的長安,竟然可以這樣冷靜的殺人了么?
我旁邊,傳來景昭的聲音?!笆甯福夷懿荒懿粴??”
這也是我想說的話,只聽景毅說道:“我拼力把你從京城帶回來,可不是教你來做軟骨頭的!”
于是,我看到景昭不情不愿的舉起了他的刀,薄利短刀一橫,他面前戎族男人的頸脖上就赫然出現(xiàn)一條血痕,那男人一雙眼瞪得老大,好半晌也沒死,最后倒地,那雙眼依然睜著。
而我面前的戎族少年,看到他的同族皆死,被堵著的嘴想要說話,卻只能發(fā)出嚶嚶嗚嗚的聲音,他的頭使勁兒搖著,一頭卷曲頭發(fā)搖得紛亂,祈求般望著我。
少年目光清澈,他那樣想要活,一如當(dāng)年的我一樣,我不由后退了幾步,我下不去手,去殺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
“良辰,為何還不動手!”
景毅嚴(yán)厲的聲音使我身體一震,我轉(zhuǎn)頭看他?!昂顮敚€只是個孩子。”
“你對你的敵人下不去手?”他虛眼看我。
我心中駭然,并非是因為他的警告,而是怕他對我失望,可我還是不想殺這個孩子,我說:“侯爺,他還那么小,肯定沒有殘害過我慶安百姓,就,就放了他罷。”
他倏地扣住我的手腕。“李良辰,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是軍人,對敵人仁慈,是你的心軟,可敵人不會對你心軟!你看著他年紀(jì)小,可等他長大后,有多少百姓會死在他的手里?”誘惑般的語氣。“來,舉起你的刀,莫要教我后悔把你帶了回來。”
我必須,我知道我必須要?dú)⒘诉@個戎族少年,我不能讓他后悔,也不敢讓他后悔,否則往后,我還如何追隨他的步伐逐光?我顫抖的拿刀走近少年,剛舉起刀時,斜里急速飛來一支箭矢,從少年耳邊直直穿過,少年目光一滯便倒了下去。
我驀地轉(zhuǎn)首,但見長安還保持著射箭的姿勢,耳邊,是景毅的怒斥?!罢l讓你射的箭!”
長安站好,說道:“侯爺,阿姐不愿,我不愿阿姐做不愿的事情?!?p> 這些年來,景毅戍守邊關(guān),招兵買馬,遇敵寇絕不手軟,予邊地百姓安寧,將邊地恢復(fù)到往昔模樣,漸有繁榮之相,連我出生的通縣,都已于多年前無異,景毅深受邊地百姓愛戴。
熾陽軍乃勇猛之軍,可農(nóng)時會下地耕種,畢竟邊地偏荒,不可能做到自給自足,卻能讓邊地輕徭薄稅,百姓得以生息,每年成年男子的一月徭役也改成了半月,因為景毅從不修建什么神堂,府邸,只修建防御工事,所以能讓百姓不必太過勞苦,但百姓在服徭役時,亦會多干幾天,可想景毅有多得民心。
熾陽軍從一萬四千人擴(kuò)展到如今的兩萬六千人,這些軍人在他的手里無不順從,軍中軍紀(jì)嚴(yán)明,犯者即罰,幾乎沒人敢于挑釁,而他治下的熾陽軍有功必賞,受傷的將士他也會親自慰問,可謂是恩威并施,使得熾陽軍信服,且忠誠,與邊地百姓儼然軍民同心。
他能將偏荒的邊地經(jīng)營到今日景象,絕非他對百姓的仁慈,更是他的手段以及對軍人的威嚴(yán)。
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比當(dāng)年的他還要奪目,他只要眼神凌厲,便如震懾敵人一般,現(xiàn)下,我看到的就是他這樣的眼神,我深知他已然動怒,可長安居然還說得理直氣壯,公然違背他的命令,若說這世上我最在意的人是誰,那就是他和長安了。
我立馬跪到他面前。“侯爺,長安他還小,不懂事,求您饒他一回?!?p> “我令即軍令,饒他一回?當(dāng)軍紀(jì)何在?!”景毅喚道:“薛平,陳長安違抗軍令,責(zé)軍鞭二十!”
“是,侯爺?!毖ζ綉?yīng)聲而去,我知無法轉(zhuǎn)圜,而韓旭,周同他們也不敢求情,只能眼看著長安被綁上木樁。
軍鞭上有倒刺,比杖刑更痛,每一鞭下去,那鞭子上的倒刺都會勾出血肉,讓人痛苦難耐,正是為了違紀(jì)的軍人承受更大的痛苦,卻又不傷及肺腑。
‘啪’的一聲,我似乎聽到那血肉撕裂的聲音,我閉上眼,不敢去看,只聽著那一聲聲裂肉之聲。
猛地,我被一道大力從地上拽起,抬頭,是景毅失望的神情?!翱吹矫矗@便是你心軟的后果?!?p> 我最怕他對我失望,連忙道:“侯爺,良辰知錯。”
“可你剛才已經(jīng)心軟,若是在戰(zhàn)場,就不是長安替你受刑,而是你的身首異處!”他說:“良辰,你要學(xué)會,無情才是這個世道的生存法則?!?p> 無情,怎么能無情?人若無情,與獸何異?人若無情,又豈會甘心為他人付出,就像我一樣,還在懵懂情生之時,便就深陷進(jìn)去,只追隨著他的腳步,無論他要做什么,我知道,我都會義無反顧站在他身側(cè),為他擋下所有。
可他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就表明了他的無情,我雖從不敢奢望能與他在一起,可他的年歲早該是子女膝下圍繞,但他卻連個妻妾也沒有,所以,他的無情,是真正的無情,直至我懂得他的無情是為了更多的人能有情,那時候的我已坦然。
只是眼下,我難免心中難受,就怕自己只是他訓(xùn)練出來的一把刀,一旦用得不順手,隨時可以棄之,所以,我不能讓自己變得沒有用,待他丟棄時,我便重回黑暗深淵,我堅定的道:“是侯爺,良辰謹(jǐn)記。”
他滿意頷首,這時候,長安也受刑完畢,我甚至不敢上前去查看長安的傷情,直到他離開營地,我才敢跑去長安身邊,把他從木樁上解下來,在周同,景昭他們的幫忙下把長安扶回了營帳。
褪去長安的衣衫,他精瘦身體上縱橫著軍鞭留下的血肉翻飛的鞭痕,看得我心里抽痛,然長安只是在上藥的時候,從緊咬的嘴唇里溢出悶哼。
周同說:“長安,侯爺讓良辰殺戰(zhàn)俘,不過是為了訓(xùn)練良辰膽量,你貿(mào)然出手,不是在幫良辰,而是在害良辰,今日這鞭刑,不冤枉?!?p> 長安額上冒著密汗?!鞍⒔悴辉傅氖虑椋冶悴灰⒔闳プ?,我也知我違反了侯爺命令,所以,這鞭刑,是我該受的。”
“傻子,聽不懂我的話,活該你受刑!”周同有些惱,甩手出了營帳。
“長安?!痹葡阋舱f道:“周同是好意,你這樣做,確實不是在幫你阿姐,你好好想想罷?!?p> “連我都知道。”景昭接過話來?!笆甯高@樣做是想我們以后面對敵寇時不會心生懼意,在戰(zhàn)場上才能有更大的幾率活下來,長安,虧你還年長我兩歲,這些道理都不懂。”
“算了,他只聽他阿姐的話。”云香喚景昭?!拔覀兂鋈グ桑屃汲礁v。”
長安是個話不多的孩子,他們出去后,我才開口。“疼嗎?”
他展開笑容?!鞍⒔?,皮肉傷而已,幾天就好了?!?p> “你這樣說便是承認(rèn)很疼了?!蔽颐嫔粣偟恼f道:“下回不準(zhǔn)再違抗侯爺?shù)拿盍?,你看,你們都?xì)⒘藨?zhàn)俘,就只有我沒有做到,這樣豈不是顯得我不如你們?”
他急道:“阿姐沒有不如任何人?!?p> 摁下他欲起身的肩頭,我說:“但我今天就是不如你們了,我原本就要動手了,你這突然一箭,不僅讓我沒能下手,你自己還落得被罰,你是要我內(nèi)疚,還是要我比你們懦弱?”
“阿姐是在怪我?”他神色不安。
“長安,我不是怪你?!蔽艺Z氣柔和下來。“但你得明白,身在軍中,殺敵是我們終有一天要面對的事情,侯爺這樣做,也確實是為了我們好,他也不想他親手訓(xùn)練的兵,一出去就死在敵人的手里罷,所以,往后侯爺?shù)拿?,你不得再違抗?!?p> 他抿著唇看著我,許久才點頭?!拔衣牥⒔愕摹!?p> 沒幾天,景毅又帶了幾個戎族戰(zhàn)俘入營,一個老人,一個幼童,還有一個婦女,他對我下令?!傲汲?,讓我看看,你可能做到不再心軟。”
我明白,他專門挑老弱婦孺來讓我動手,便是要將我心里的不忍和仁慈抹去,練就他所說的無情,可我清楚,我永遠(yuǎn)做不到他的無情,因為在我提刀砍殺掉這幾個人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心在這幾個人的鮮血里,依然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