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林中的打斗聲越來越近，許多聲音交雜著，有不少人的樣子。腦海中再度閃過先前所見的那一道亮弧，柳月亭鎖緊眉頭，身形在夜幕中接連幾個跨越，已然臨近外圍。
透過林木間的空隙，但見前面的一片空地上火把散落，正有兩方人員相互對峙。其中一方約摸有十來人，每人手持清一色長刀，身上衣物卻不盡相同，以棉麻為多，似乎只是尋常子民裝扮；另外一方只有四人，每人皆是身著黑色便服，但各自所持兵刃不同，其中兩人持刀，一人腰懸短劍、手挽長弓，剩余一人則是手持一把銀白長劍。
雖是夜幕掩映，但那劍卻叫人如何不認(rèn)得？
目光轉(zhuǎn)移，再去看那持劍之人，不是那消失多日的六師兄，又是誰？
“六師兄！”柳月亭口中喊道一聲，身形已然沖到場地中，“你又在這里做什么？”
大概是事先沒有預(yù)料，聽聞這一聲喊叫，那人明顯怔了一怔，原地一副難堪的模樣，慢了一拍才應(yīng)道：“啊，原來是柳師弟，此事說來話長……”
柳月亭朝周圍看看，眼下六師兄所在的一邊雖然跟對面處于僵持狀態(tài)，但在場眾人，無論哪方，大多身上掛彩，看來便是先前的打斗下來，兩邊皆有負(fù)傷，如今只是暫時相持不下。
“六師兄，”也不去管周圍眾人，柳月亭徑直道，“傳師父之命，令你盡速回山！”
“恐怕他還不能走?！币蝗颂こ鲆徊?，反轉(zhuǎn)刀背，在左手腕輕拍兩下，抬頭看來。
柳月亭凝目相向，對眼前之人似乎有所印象，記得上次搭救那韓載時，所遇那隊萬金堂人馬，此人便在其中，似乎是擔(dān)當(dāng)領(lǐng)首之人。再看那對面十余人，長刀一色，大概也是某種組織。向那領(lǐng)首人抱拳而道：“在下天墨門柳月亭，這位是在下的師兄，不知何故誤入諸位間的爭端，但眼下師門有命，召他回山，還請諸位莫要插管?！?p> 那領(lǐng)首人問道一聲：“你也是天墨門的人？”
柳月亭道：“正是?！?p> 領(lǐng)首人一手指向?qū)γ妫骸澳悄憧隙ú皇撬麄兡沁叺?？?p> 順?biāo)?，柳月亭稍微目視一眼，再度說道：“在下是天墨弟子?！?p> 那邊十余人間傳出些動靜，一個聲音高揚(yáng)道：“老刀頭，看來今日要恕不便奉陪！”跟著就向周圍眾人喊道，“大家走！”
隨他一聲招呼，眾人各自橫刀身前，邊戒備邊退去，轉(zhuǎn)眼沒入林中。
“怎能讓他們走，那我們……”一道說話聲剛起，又戛然而止，范盈同一副眉頭不展的模樣，面上頗有難意，另外二人也是彼此互望，面上具現(xiàn)凝重之色。
老刀頭轉(zhuǎn)身面朝三人：“我知大家思慮，但萬金堂鐵律，如若外人插入，任務(wù)立即取消，不得有違！”
眾人間一片靜默，沒再有說話聲，看來已不是頭一次經(jīng)歷，或者本就知曉“規(guī)矩”。每人各自收整，跟著就要動身離去。眼看六師兄也是默默打點(diǎn)，一副要跟著離去的模樣，柳月亭不禁踏前一步，就問道：“六師兄，你干嘛？”
老刀頭橫刀于空，冷冷道：“萬金堂行事，還請小兄莫要插管！”
柳月亭急問道：“他是我同門師兄，如何不管？你們要把他帶去哪里？”
老刀頭深深望來，口中道：“奉勸小兄莫要多事，可是為小兄著想。萬金堂‘殺手令’三盞凌空，江湖人得見，盡皆遠(yuǎn)之，自然有其深意?！?p> 柳月亭肅然道：“我不去管你們的事，我只要帶六師兄走！”言罷，踏步上前，對方橫來刀鞘，柳月亭以劍鞘相抵，接連幾道撞擊聲響，已是互拆數(shù)招。
“柳師弟，你別管我！”范盈同著急喊道，“若要助我們，除非將那浪翻云擒回！”
“什么‘浪翻云’？”間隙，柳月亭轉(zhuǎn)頭一聲問道。
“就是剛才那波人……”
“哼！萬金堂要辦的事，可不需借助外人！”老刀頭冷哼一聲，截斷范盈同的話頭，手臂運(yùn)使刀鞘，連發(fā)重力，將柳月亭格退，沉聲道，“再次奉勸小兄置身事外，莫要牽連，否則恐怕事有難料！”
語落，再不遲疑，向萬金堂眾人連打手勢，眾人辨明暗語，齊齊而去。柳月亭目睹眾人果決動身，毫無拖泥帶水，只有六師兄中途回頭看來兩眼，似乎想說些什么，終是未曾出聲，隨萬金堂的人一起隱沒在夜幕中。
“‘浪翻云’？”他口中輕念一聲，轉(zhuǎn)頭過來，看向剛才那另外一方人馬離去的方位，眉宇間再度鎖起。
一支火把插在地上，跳動的火焰照亮四周。
“噗嗤”聲。
一人從身上扯下一條衣帶，斜斜纏在肩膀，將肩頭的一處傷口裹住。接二連三，更多撕扯衣料的聲音響起，周圍還有不少人同他一樣，將傷處粗略包扎，止住流血。
人群中顯得有些安靜，包扎傷口的人弄出一陣動靜，之后便紛紛找地坐下，自行調(diào)息運(yùn)氣，倒沒多少說話聲。
驀然間，一陣枝葉擺動的聲音打破寧靜，一道人影自林中降下，朝這邊走動兩步，開口道：“諸位之中，是否有一位‘浪翻云’？”
人群中一陣聳動，一個聲音回應(yīng)道：“鄙人便是。”
柳月亭目光看去，見那答話之人坐于一塊大石上，正是衣著樸素，樣貌平凡，與傳言中窮兇極惡的大盜匪首哪有一絲沾邊。同時，在看見對方面貌的一刻，心頭也是略微一怔，想起此人先前也是遇見過的，就是在第一次尋那“撫仙樓”時，與自己搭話的那位客人。
他這邊正有幾分猶疑，浪翻云淡然而道：“小兄可是別來無恙?！?p> 柳月亭定了定神，說道：“沒想到，是你?！?p> 浪翻云道：“便是我?！?p> 一絲無奈且又鄙夷的笑意流露，柳月亭慨然著道：“還當(dāng)真是變化多端?！?p> 浪翻云亦是含笑道：“莫非小兄此行，便是來嘲笑鄙人的嗎？”
“哪有這么便宜，是要拿你去萬金堂！”柳月亭凜然而道，話音才落，“鏘啷”聲，一手拔劍出稍，徑直便刺。
劍鋒所向，浪翻云毫無所動，始終坐于石面上，淡然望來，似乎并沒有打算躲避，眼看就要中那一劍之際，他面前一道人影陡然撲至，伴隨一道利刃透體的沉悶聲，那人肩頭被一劍貫穿。
鮮血從剛剛包扎好的地方再度涌出，那人一時也不顧自己，口中大聲喊道：“保護(hù)頭領(lǐng)快走！”
周圍眾人聞聲而動，紛紛向浪翻云靠攏，柳月亭見狀，就要拔劍再攻，怎料如何使力都紋絲不動。定睛看去，見那人肩膀被貫穿，雙手卻還緊緊握住劍刃，任憑雙掌間鮮血長流，只為不讓自己抽劍。
他心頭大是觸動，但瞬息間也不容多想，另外一劍順勢出鞘，還未使招，旁邊一人的身子直直撞來，他橫劍擋開，這剩余一劍也被握住，如同黏附在那人身上，無論如何撤不走。
抬眼望，前方眾人已是全數(shù)聚攏，成防守之勢，朝這邊橫刀戒備。
“好了，你們都放下刀吧，今日與萬金堂一戰(zhàn)，大家都是負(fù)傷在身，只勉力支撐，如何再是這位天墨門人的對手?！眮y象中，浪翻云依舊平靜的聲音道。數(shù)人聞聲回頭，就要開口說話，卻被他擺手打斷。
“當(dāng)啷啷”“當(dāng)啷啷”，接連的棄刀聲過后，浪翻云看向過來，朝柳月亭道：“這位小兄，上次匆匆照面，未來得及袒露姓名，鄙人浪翻云?！?p> 柳月亭微微冷笑道：“那日你為隱藏身份，可是令數(shù)十位無辜陷入險境?！?p> 浪翻云道：“讓他們陷入險境的是萬金堂，與我無關(guān)?！?p> 柳月亭道：“若非你刻意隱瞞，如何會牽連無辜？”
浪翻云道：“隱藏身份，是因?yàn)槲易约阂蚕氪嬉粭l命。如果那日的客人中，有人因?yàn)槿f金堂的盤查而傷亡，恐怕這筆賬，也是該記在他們?nèi)f金堂的頭上吧！”
柳月亭道：“照你說來，倒像你自己才是無辜？”
浪翻云頷首一笑，望來道：“不知柳小兄，對于鄙人還有萬金堂的了解有多少？”
柳月亭徑直而道：“你莫不是那惡行累累的匪寇，萬金堂雖然庇護(hù)一些歪門邪道，但于討伐閣下，可算是落在公道上?！?p> 浪翻云道：“盜匪一途雖不夠光明，有時也有可取之處，甚至于是少有的出路。觀之他們?nèi)f金堂的所作所為，也并不是所為公道，而是為了他們自己。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往往也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我知小兄想要解救同門師兄，但就算將鄙人拿住，交給萬金堂，恐怕也無濟(jì)于事?！?p> 見他道出自己心中所想，柳月亭也不如何否認(rèn)，只道：“為何？”
浪翻云再度看來：“如小兄所見，你那師兄今日為何與萬金堂的人為伍？”
柳月亭環(huán)視一周，不屑著道：“興許便是為了共同討伐諸位，行俠仗義?！?p> 浪翻云坦然一笑，道：“或許便誠如小兄所言。但鄙人要說的是，今日你所見那些萬金堂的人，并非尋常成員，而是專門替萬金堂清理外敵的殺手，你師兄之所以與那些人共事，是因?yàn)樗救艘咽瞧渲幸粏T?！?p> 柳月亭眉頭緊鎖，面上神色變換，關(guān)于今晚六師兄的舉動，他也想到過幾種可能，但都是些“受人委托”、“一時不明就里”之類，如此刻浪翻云口中的說法，卻是萬萬不曾想過。
“如此，”浪翻云的聲音繼續(xù)道，“就算小兄將鄙人交到萬金堂手中，怕也是改變不了什么。到時鄙人固然一條性命不保，萬金堂素來行事隱秘，諸多忌諱，小兄自己一旦牽連其中，再要置身事外，也是不易?！?p> 柳月亭目視過去，口中道：“那我又怎知道，這不是你為了活命，又再找出來的說辭？”
浪翻云笑道：“個人生死，何足道哉。小兄若是不信鄙人今天的一番話，眼下鄙人束手就擒，盡管將我拿去萬金堂便是。”
柳月亭目色閃動，心念運(yùn)轉(zhuǎn)，倘若情況真如對方所言，六師兄竟成替人賣命之徒，當(dāng)務(wù)之急，必先行查清不可，其他都已是次要。淡淡應(yīng)道：“此事自然要辦，但不是現(xiàn)在，眼下自有要緊之事?！彪p手持劍交替下?lián)]，一一納回劍鞘，轉(zhuǎn)身行去。
浪翻云的聲音自后方響起：“小兄若是準(zhǔn)備去那萬金堂打探，最好還是慎重起見。”
“不用費(fèi)心，但你最好也是所言非虛。”柳月亭徑直而去，回應(yīng)聲道。
浪翻云道：“斷無欺瞞。承少俠手下留情，今日眾兄弟先行寄存一條性命，日后如要來取，勞駕南中州安平鄉(xiāng)，隨時恭迎，后會有期！”
高崖明月。
大風(fēng)陣陣，吹動衣衫獵獵作響。
柳月亭走到崖邊，目光望下，山崖外本是一片白茫如海，為是湖泊中升騰的水汽聚成，但在崖底貼近山壁的一片地方，霧氣稍淡，有隱約的光亮。
于懸崖邊，提腳、跨越，他身子下落數(shù)尺，落在一顆長在崖壁的樹上，接著再躍出，又降下一截高度。
崖壁間多生草木，以之為梯，他身形在崖間游移穿越，不多時，已快要降至底部。
“什么人！”忽然之間，一道喝問聲。
柳月亭微微一驚，蹲伏在一截樹干上，目光透過枝葉間隙，但見下方山壁前的走道上正有一人巡邏，大概是聽到剛才山崖間的動靜，正舉起手提的一個燈籠，朝自己所處的位置望來。
他回頭過來，不去朝下探望，心頭暗自琢磨，尋思這處山壁平時極為僻靜，附近屋子也大都是空房，先前從這里走過多次，也未見著有人巡邏，今日竟是撞上霉運(yùn)。
過得一些時分，大概是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那巡邏之人將燈籠移開，轉(zhuǎn)身走動。柳月亭再朝下望，見除去那人，在下面巡邏的還有不少，屋子間以走道相隔，基本每條走道都有一人來回巡視，長一些的，像這面山壁前的走道，粗略一數(shù)竟有四五人。
又發(fā)現(xiàn)那些巡邏之人十分戒備，自己在崖壁間幾次變換位置，找尋守衛(wèi)薄弱處，每有所動，立時便引得一陣查看，幸得崖間枝葉繁茂，方才不露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