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那一位客人,從天不亮就來了。進店之后一句不說,只是要酒,獨自斟飲到天色微明時分,方才趴著睡去。
陳婉茹朝那邊望去一眼,默然走到堂門邊上,抬首而望,天色已是大明。
回身進屋,又向那角落處望去一眼,撿上柜臺上的幾件東西,走出后門去。這一早上,她已是記不清,自己在堂屋中來去了幾回。
須臾時分后,她又走進來,在柜臺邊靠了一會兒,向堂門外望了望,走過去剛要查看天色,堂屋中已有一道聲音響起。
“什么時辰了?”那聲音低沉中帶沙啞,聽起來沒什么氣勁。
陳婉茹回望一眼,轉身面向過去,道:“大概巳時?!?p> 那人直起身來,面對桌上一堆大瓶小瓶,伸手拿起一個來掂量幾下,手臂上依舊有一片青紫未退。
“今天店里還沒有生意嗎?”放下手里的陶壺,他抬頭一眼,說道。
“有是有,”陳婉茹微微露笑道,“不過進來看到你這位大俠的樣子,就又走了?!?p> 祝青鋒略微默然一陣,道:“抱歉讓你受累,不過我在這里,今天大概也是最后一日?!?p> 陳婉茹轉身去收拾柜臺上的東西,道:“你這次來辦事,已經(jīng)辦好了嗎?”
“沒有?!弊G噤h淡然而道,“想必你也是聽說了,就在這鏡州城中的事情?!?p> 陳婉茹道:“我這里偏僻些,消息還沒有那么靈通。再說這邊的人,大多只是過日子的普通人,平日忙碌于生計,江湖中的爭名逐利也不怎么牽扯得上?!?p> 祝青鋒不禁抬頭看去一眼,道:“有時候也真羨慕他們,師兄師弟們的安危所系,我不得不為。這次三位師弟尋我至此,更是為人所害,我正當要追查真兇,為三位師弟報仇?!?p> 陳婉茹道:“我看你自己,身上的傷不也不少?!?p> 祝青鋒低頭看向右手手臂,道:“我身上的傷無關緊要,都是皮肉之傷。倒是這冰寒之息棘手,附骨難除,那清殊道人果真修為精深,恐怕已直追當年的清胤真人?!?p> 陳婉茹轉身過來,眉間微微蹙起,道:“我可不太了解這些,也幫不了你什么?!?p> 祝青鋒道:“總之,這段時間承蒙照顧,我將動身出發(fā),就在入夜時分?!?p> “嗯?!标愅袢憧谥械宦暬貞?。
祝青鋒轉頭望向窗外,雙目中透出思緒的凝光,已是出神。
璃水北段,建溪鎮(zhèn)。
“什么?”柳月亭訝異一聲。
“你卻是走錯地方了?!毙烊适匦催^來,“若是正趕時間,要去往那杳寒山,可不是這樣的走法?!?p> 柳月亭抬頭朝天邊遠望一眼,不禁說道:“聽聞那杳寒山地處青鳧國東北方位八九百里,可不就是往那邊,如何會走錯?”
徐仁守道:“那南中州雖說是在青鳧國以東,不過中間山林連綿,方位難辨。遇人煙稀少處,就算你有‘逐風訣’,一旦路向有所偏離,那就不知要去到哪里了,到時候恐怕找一戶人家問路都難。青鳧國與那中州腹地,自古往來山遙路遠,車馬難行,倘若是趕天時的行商客旅,則多走水路,這不是沒有道理的?!?p> “這……”柳月亭眉頭皺起,一聲問道,“那要如何走法?”
徐仁守起手指向一個方位,道:“去下面過石橋,再沿東岸南下,在璃水最南端匯流處,順河水方位。那杳寒山屬神農(nóng)源山脈的一支,河水流經(jīng)山陰,你順那條水道,可保方位基本不差,等到了臨近地界也好作打聽。之后再折往東南,去往云夢大澤一帶,便已離澤鼎城不遠?!?p> 柳月亭聽完若有所思,回神道:“多謝。若非路過這里,順道來向徐大叔問一聲路,恐怕是要耽誤時日了!”
徐仁守笑道:“沒關系,磨刀不誤砍柴工。你既然奉師門之命,遠行前花點功夫,計劃周全,并不耽誤事情?!?p> “所以,”稍作停頓,繼續(xù)說道,“你這是第一次下山歷練?”
柳月亭道:“奉師父之命,還是第一次?!?p> 徐仁守目視過來道:“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既是初次歷練,也不用著急回來的吧?!?p> 柳月亭略作思量,道:“這個師父并沒有說。不過,在師父所吩咐的事情辦完,看那時的情況,有可能回來一趟復命?!?p> “倘若后續(xù)無事,”說道中,神色有些黯然著,“我是想去一趟劍華山,那里我小時候住過的村莊?!?p> 徐仁守稍微點頭道:“也好,趁機會,多走走多看看。姜國我也好多年沒有去過了?!?p> “嗯?!毕氲阶约哼@眼下,可是還要繼續(xù)趕路,不便多作耽擱,柳月亭點頭應承一聲,續(xù)道,“那我還有師命在身,這就繼續(xù)上路了,這一趟就全當是來向徐大叔道別,來日再行打擾!”
說完頷首致意,按劍轉身,就往屋外走去。
“等等,”后面徐仁守又一聲道,在柳月亭聞聲回頭,目光落向他腰間雙劍,微微皺眉道,“你這劍是?”
柳月亭順勢低頭,輕掃一眼,自己如今正是雙劍傍身,除去自己那把,還有先前那位姜雪靈姑娘所贈之劍。早上收拾行裝,本來是只要帶一把,但出門之際,回頭望向那倚在角落的劍,就鬼使神差,順勢一起帶上了。粗略想到此行路途遙遠,艱難未知,倘若達成師命需要,所為最后一手,自己那雙劍劍法;又或是自己此次歷練,歸期未知,此物自己如今已沒有再收受的立場,將其攜帶身上,倘若有機會也好作歸還。
“嗯,”眼見徐仁守正是在問那一柄造型奇異的贈劍,柳月亭目中劃過一絲莫名神色,微微點頭著道,“這劍不是我們門中之物,本是一位姑娘贈與?!?p> “那位長纓門楊老門主的養(yǎng)女嗎?”徐仁守淡然一聲,問道。
“什么?”柳月亭驚詫一聲中,抬頭而道,“不是一個魔教女子嗎?”
徐仁守望過來道:“不知你是在說哪一位?”
柳月亭有所愕然道:“那一位姜雪靈姑娘啊?!?p> “這不就是嗎,楊老門主的養(yǎng)女?!毙烊适氐?,“你身上這劍,之前還是她過來取走?!?p> “什么?”柳月亭一時愈發(fā)不能相信,皺眉著低頭一眼,“但這劍,我給我們門中一位落仞峰的師兄看,聽他說起,這劍不是那故姜國的王宮遺物嗎?”
徐仁守只坦然微笑道:“那他沒有告訴你,這是一把新鑄成的劍嗎?”
無數(shù)的思緒交織,糾纏不清。在這樣一個不期的日子,柳月亭從建溪鎮(zhèn)出發(fā),一路向南,沐著璃水之畔清新濕潤的風,腦海中還在回響起徐仁守后來的話語:
“那位姜姑娘,是長纓門楊老門主的養(yǎng)女。大約兩年前,楊老門主曾經(jīng)來這建溪鎮(zhèn)找我,委托我?guī)退T造兩把劍。當時,他帶來一把殘劍,要我參照樣子來鑄造,便是那楊老門主當年委身姜國,護衛(wèi)王宮所攜佩之劍。
后來按照約定的時日,長纓門中來人取劍,便是由楊老門主的養(yǎng)女,那位姜姑娘過來。原本在她第一次到來,我還剩下一點尚未完成,讓她白跑一趟,第二次過來方才交付給她。
至于你那位幫你看劍的師兄,既是天墨門落仞峰上的高徒,想必也定然看出這是一把新鑄之劍,劍型固然是舊姜國遺風,但劍本身卻是新劍。只是后者,他大概沒有向你說起?!?p> 青嵐峰上的相遇,璃水之畔的重逢,他漸漸將那過去的一些片段理清,稍微有所明白過來??磥斫K究還是有負于人,當時還說出那許多決絕的話語,如今伴隨回想,記憶中那一道始終不曾回過頭來的身影,仿佛映在眼前,深刻如許。
鏡州城郊外一隅,一株大樹枝冠遮天,地走盤根網(wǎng)脈。三人立于樹下,遙望天墨山脈連綿如畫。
“神州浩土,天墨山當真得天獨厚,世間洞天福地?!鄙砗蟀装l(fā)飄拂,邪皇負手佇立,望向西邊如墨天穹,口中悠然而道。
又是目色一閃:“只如今,那天墨門當年憑由與我們神教一戰(zhàn),平步青云,二十年來門下集聚天下英才,已成正道支柱?!?p> 旁邊聞者,苻睚同望之中,淡然而道:“我觀那天墨門,強則強矣,也并非全然無法撼動。門下青年弟子雖是人才濟濟,不過都是后生小輩,要論底蘊實力,當年那一戰(zhàn),任憑天墨門中清胤真人道行通天,天墨七宿無可匹敵,如今盡皆不再,只怕我們神教還要留存更多,尊主若有心招攬網(wǎng)聚,可無憂大事難成?!?p> 邪皇道:“恐是神教今日,分崩離析一如從前,要重新聯(lián)合一體,也屬不易?!?p> 苻睚道:“我看是不必講求聯(lián)合。倘若神教中‘光芒殿’一枝獨秀,不怕那些才能之輩不來歸附?!甭宰魍nD,深沉而道,“我如今正在南疆布局一事,倘若事成,可添莫大助力。屆時‘光芒殿’超越那‘刀君堂’與‘山河壇’,躋身神教第一大派系,順者昌逆者亡,要滅要和,生殺予奪,全在尊主一念?!?p> 邪皇凝視相向,目中光華再現(xiàn),笑道:“托賴先生之才,我‘光芒殿’之幸?!闭f道中,轉向旁邊一青年男子,“瀾兒,還不快點過來拜謝,對苻睚先生,我們‘光芒殿’一門復興大業(yè),將來可還要多多仰仗?!?p> “是,師父。”聞言,夏商瀾應承一聲,朝向苻睚一個垂首揖禮道,“晚輩早該拜謝,當日晚輩受傷難行,若非是前輩相助,晚輩早已身死?!?p> “好了,你要時刻不忘苻睚先生的大恩,將來隨時恭敬侍奉?!毙盎手更c而道。罷了,望天夷猶一聲,“不過,我倒還是還沒有弄清楚,那天袁迎舟怎會找到我等所在之處?”
苻睚默然一刻,肩上兜帽微動,忽然一聲轉頭道:“那‘黯魂珠’,這次來青鳧國,可有帶來?”
邪皇伸手入懷,摸出一物,攤開的手掌上一顆珠子,其中禁錮有一股黑氣,在珠子中翻涌不休。朝手中之物凝目而視,口中自顧自而道:“便是此物的關系嗎?!?p> 苻睚沉默未語,過得一時,轉頭望別處而道:“如今這邊的事情已了,我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p> 邪皇收回其物,言道:“近日天墨山下這陣風波,四方勢力均有所動,先生何不再多留些時日?”
苻睚遙望而道:“這天墨山地界,非我久留之地,況且南疆的那件事,我也正要過去一趟。此外,倒是,”話尾時,忽然遲疑一聲,回頭過來向夏商瀾道,“先前你所說那位天墨門弟子,其人如何?”
夏商瀾有些不明他話中之意,朝旁邊邪皇看去一眼,應道:“那人本是袁迎舟的親傳弟子,師父的看法是將來或許能夠以此為用,為我神教利好,不知前輩怎生問起?”
苻睚移開目光,淡淡而道:“沒什么,只是在他身上,正有一些事情要弄清楚?!?p> 天光明朗。
如蓋樹蔭下,在三人的身影離去,風過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