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話 鼠人、槍銃、歌（尾聲）

　　汐很早就知道了一件事，很多職業(yè)的存在，它們不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有些人天生就不會干好事，他們也不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這個道理，大概是從兩件事當(dāng)中學(xué)到的。

　　第一件事是在她六歲那年，她剛開始記事，爹媽出去工作，而自己被爺爺帶著。

　　她家住在七樓，兼具開闊的視野和清晰的視線，她每天都會趴在自家陽臺的窗口上，數(shù)天上飛過的鳥，或者是看路過的行人。

　　她數(shù)著，但是六歲的汐并不懂百位數(shù)的記數(shù)，她只能靠自己的方式記。當(dāng)下午午睡醒來，路過她樓下的行人到十個十再加四個十的時候，爺爺就會做好晚飯，爹媽也就要回家了。

　　不過，不久后，她找到了一個更方便的計數(shù)方法：當(dāng)自己家的鄰居搬六個自行車電瓶上樓之后，爹媽同樣會回來。

　　這個鄰居長了一個大餅?zāi)?，屬于那種閑來無事的無業(yè)游民，天天在街上逛游。就算這樣，汐也從來沒看見過這個人窘迫過，相反，他花錢大手大腳而且好像從來就不缺錢?！按箫灐币恢贝┲闲?，脖子上繞著大金鏈子，但又刻意用襯衫的領(lǐng)子擋住，俺她爺爺?shù)脑拋碚f，叫“財不外露”。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當(dāng)然對錢沒什么概念，她最多接觸的，就是從爺爺那里拿五毛錢去買個小布丁，或者拿十塊錢買幾罐最便宜的啤酒。

　　當(dāng)她每周買小布丁回來的時候，都會看到“大餅”拎著一堆肉回來。爺爺看到，就會調(diào)侃一句：“喲，餅爺真闊氣?。　?p>　　大餅則會滿臉堆笑著道：“害，技術(shù)致富，唯手熟爾?！?p>　　汐聽到爺爺這么說，便好奇地問道：“爺爺，闊氣是什么意思？”

　　爺爺帶著笑回答：“闊氣啊，那就是有錢，又能花錢?！?p>　　汐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繼續(xù)問：“爺爺，錢多很好嗎？”

　　爺爺?shù)溃骸爱?dāng)然好啦，錢多了啊，就能給囡囡買更好的雪糕吃?！?p>　　汐驚奇道：“爺爺，難道還有比小布丁更好的雪糕嗎？”

　　爺爺笑了，說道：“比小布丁好的雪糕啊，自然多得多，比如美國的哈根達(dá)斯，那個是純果醬和動物奶油做的，尤其是草莓味的，是世上最好吃的雪糕?！?p>　　汐瞪大了眼睛，高聲說道：“那是不是草莓味的小布??？”

　　爺爺?shù)溃骸肮氵@丫頭總想著小布丁，那種冰淇淋啊，一個的價錢夠你吃下一整個超市的小布丁了。”

　　汐作為小孩子，聽不懂爺爺對那種高檔冰淇淋的描述，但是她可以從量詞上理解，整個超市的小布丁她看不過來，也數(shù)不過來。所以，那個她聽也沒聽說過的冰淇淋一定是個很厲害的東西。

　　她尖叫：“哇！那么多啊！我以后也要像大餅叔叔這樣，買好多好多的草莓味小布??！”

　　可是，她出這句話后，爺爺卻變了臉色，連忙叮囑：“囡囡啊，不能學(xué)隔壁大餅叔叔?！?p>　　“為什么？”

　　“因?yàn)樗切⊥担惦妱榆囯娖康馁\。”

　　“爺爺，什么是小偷？”

　　爺爺一臉嚴(yán)肅：“小偷就是很壞很壞的人，囡囡一定不要做這種人，不然爺爺會不高興，聽見沒有？”

　　汐看了看爺爺，說道：“唔，明白了，囡囡之后不做小偷?！?p>　　“跟爺爺拉勾。”

　　“好。”

　　汐這時候并不明白小偷到底是什么，當(dāng)然這也不是汐智力低下，六歲的孩子連自我觀念也才初步形成。她只知道，小偷是很壞很壞的人。

　　每周爺爺都有兩三天打麻將，三個牌友中，有一個退休的老干部，和兩個下崗的大媽。自然，牌桌上聊的也都是些家長里短的瑣事。

　　“老西啊，你們家隔壁那個天天也不閑著，我上街瞅見他好幾回了，老是瞅著瞅那的，手腳不干凈看著都嚇人。”

　　“你是說大餅啊，他就是那德行，偷點(diǎn)電瓶，順點(diǎn)吃的，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誒，你還真別說，大餅偷電瓶車，還真能賺幾個錢，他自己靠賣電瓶啊，都買了輛紅馬六了。人家就是能賺錢，咱不服不行”其中一個大媽嘴上夸著偷電瓶的大餅，但語氣里寫滿了埋怨和嫉妒。

　　另一個大媽也笑著道：“就是，咱們這幫人啊，就沒個富貴命。干好事的全下崗，這世道啊，只要你錢足夠，你就是爺中的爺?！?p>　　這時候老干部發(fā)話了：“我覺得只要從事合法工作靠勞動來換取報酬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如果工資太低那也不是咱的錯，靠金錢來決定一個人的價值是庸俗且片面的?！?p>　　“那老劉你讀書多，你來說說，咱們這價值靠什么評判，都是活一天少一天的人，還不是看能給兒女留點(diǎn)啥？”

　　“哈哈，我要是再年輕一回啊，我也要學(xué)學(xué)坑蒙拐騙，把下輩子的錢也給他賺夠?！?p>　　說者無心，自然聽者有意，一旁的汐這個時候已經(jīng)了解到了，有些人，做了壞事，反而會過得比自己這些人都要好。

　　兩周后，還是這個牌桌。

　　汐還在旁邊坐著吃小布丁，而他們聊的話題卻變了。

　　“老西啊，你們家隔壁那個，好像進(jìn)桔子了，偷的電瓶涉及好幾十萬呢，好在被抓住了，不然得害多少人。我天天騎車買菜，一想到這種人會偷我電瓶，我就害怕。”

　　“大餅也是自作自受，他當(dāng)初享得起福，這次也得遭得起罪?！?p>　　這時候，大媽的語氣明顯和兩周前不同了：“哈哈，好死，這種偷東西的賊啊，手腳都得給打斷，讓他這輩子也沒力氣端住飯碗。要是擱古代啊，這種得被砍斷手腳，去抓去游街示眾?！?p>　　老干部笑道：“這也得多虧了我們的督察同志，他們幫我們主持了公道，捍衛(wèi)了法?！?p>　　汐聽到了新詞，又變得好奇起來了：“劉爺爺，法是什么？”

　　老干部一看汐這么問自己，馬上語氣端正，耐心地講解了起來：“囡囡啊，法就是一個傘，保護(hù)我們這些好人，打擊像你隔壁大餅叔叔那樣的壞人。它呢，界定了好壞、對錯美丑，我們只要去遵守它，努力學(xué)習(xí)工作，就能過得一天比一天好?！?p>　　汐如醍醐灌頂，六歲的腦子里一下明白了很多，在她的印象中，知道了法是個很好東西。法能幫助大家鋤強(qiáng)扶弱，有了它，我們的好日子就在后頭。

　　六歲的她知道，有些人天生不會干好事，有些行當(dāng)永遠(yuǎn)是壞的，但一定會受到懲罰。

　　一想到這些，汐的心里就暖洋洋的，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有了底，就連吃小布丁都更有勁兒了。

　　這樣的好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她十四歲那年，也就是她們家的平方拆遷的時候。

　　拆遷，對于小縣城的一家算數(shù)不可多得的一份厚禮。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分房與補(bǔ)貼，全家人都沉浸在了豐收的喜悅當(dāng)中，就連一向不合的父母在那段日子吵架都明顯變少了。

　　汐仍是和六歲一樣，愛吃小布丁，天天開心。即便自己的初中成績不盡人意，她接觸畫畫，玩手游，感覺這段日子是最美好的。

　　美好，如果那個“大舅”沒有出現(xiàn)的話。

　　“大舅”是一個跟汐的爺爺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因?yàn)楫?dāng)初蓋房的時候幫了點(diǎn)小忙，所以房產(chǎn)證上稀里糊涂地寫了他的名字，而房子本就不屬于他。

　　當(dāng)“大舅”來自己家商量的時候，汐看清了他的面貌，只是一個普通的莊稼人，說話也很老實(shí)，怎么也沒法想象這種人會有害人的念頭。

　　可是，他的律師一見面就提分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律師在故意拱火，想要打場官司。

　　再過兩年，汐就會知道“禿鷹律師”這個詞，幫人打官司賺取天米。

　　沒有底線的律師，沒有官司就要給自己制造官司。沒有底線的庸醫(yī)，為了錢能制造病患。

　　在法庭上，原告律師通過一系列操作拿出了“大舅”在拆遷房內(nèi)居住了十年的證明，而汐心里清楚，這個房子除了爺爺去住過，別的時候從沒有人進(jìn)出。

　　可這又能怎么辦，只能把到手的補(bǔ)貼分一部分給“大舅”，不是一小部分，是一大筆。

　　道貌岸然的律師利用法，利用無知的農(nóng)民，對汐一家砸下了鐵拳。父母又開始了無休止的吵架，她看到了爺爺面對鐵拳時那種滄桑的無力。

　　自那一刻，汐知道，就算有法存在，有些卑劣的人也會去鉆空子，名正言順地害人于無形。這些人就算有著正當(dāng)?shù)墓ぷ?，也絕不會在正當(dāng)?shù)奈恢酶烧?dāng)?shù)氖隆?p>　　汐一直害怕自己變成那樣子，害怕自己變壞。

　　當(dāng)醫(yī)生？治病失敗會害人。當(dāng)律師？替壞人辯護(hù)更是大害。就連當(dāng)廚師或者農(nóng)民，如果心術(shù)不正，一個東西用錯了也會害到無辜的人。

　　那什么職業(yè)害人最小，而貢獻(xiàn)又不少？

　　藝術(shù)，唯有藝術(shù)。

　　一幅畫、一首歌表達(dá)得不好，最多惡心人，但不會在物理層面害其他人。如果畫能畫好，歌能唱好，更能給別人帶來快活，忘記被鐵拳狠砸的苦楚。

　　所以汐想要畫畫，想要表達(dá)美好的東西。她的畫也的確幫了不少人，甚至就在前天救了自己的師父。

　　可就在今天，她們終于來到了天府大廈的頂樓，當(dāng)自己包里的貨物再次被打開的時候，她愈發(fā)覺得好人與壞人的邊界模糊了。

　　背包緩緩打開，從減震箱內(nèi)緩緩現(xiàn)出了整齊排列的一盒針劑。

　　“辛苦你了，莫斯提馬，能運(yùn)來這么多藥?！碧旄髲B的秘書仔細(xì)檢查了針劑，說道，“剛好兩百支礦石病治療藥，酬勞稍后會給你?！?p>　　莫斯提馬面無表情，但嘴唇發(fā)白：“還請盡快打到我的賬上?！?p>　　秘書關(guān)上了箱子，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汐發(fā)現(xiàn)，替這批貨操心的原來并不止她的莫斯提馬二人。

　　藥物在十來個近衛(wèi)的簇?fù)硐戮従徦椭帘ｋU庫，秘書笑道：“這一瓶藥，可以讓一個人二到五年內(nèi)不再受礦石病之苦，用了藥的感染者會變得和健康人無異，雖然羅德島標(biāo)價十萬，但就算是黑市，現(xiàn)在也炒到了二三十萬一瓶。”

　　汐問道：“所以你們會把這些藥分給工人？”

　　秘書露出了晦澀的笑，說道：“僅有兩百瓶藥，但是我們?nèi)居袃扇f名以上的工人，他們想用，就得展現(xiàn)相應(yīng)的價值，不然我們把他們從村子里趕過來，豈不是賠了老本?！?p>　　莫斯提馬問道：“任老總為什么沒來?！?p>　　秘書故意壓低了聲音：“任老板兒子被人打昏迷了，現(xiàn)在還沒醒?！?p>　　“那個女人好像是個神仙，提著個燈籠一樣的杖，但又像是個瘋子，說是來題字，結(jié)果拿尾巴往少爺頭一點(diǎn)，少爺立馬就癱下去了。好在全體精銳近衛(wèi)及時殺到，往那人身上捅了四刀八個血窟窿，怎料還是讓她逃了?！?p>　　汐一下子想通了，原來船上吟詩的令，此來殺人，就是為了阻止天府的奴役統(tǒng)治，而她現(xiàn)在又在何方？是不是已經(jīng)回了峨眉山？

　　汐帶著忐忑的心情，想要驚呼，卻被莫斯提馬制止，低頭拉著她出了大廈。

　　路上，秘書說的話仍在汐的腦海里回蕩。自己和師父拼命運(yùn)的藥，成了天府奴役、壓榨他人的籌碼，完璧歸趙的成就感蕩然無存。

　　她，終于變成了自己害怕的樣子。

　　云，陰云籠罩著天空，又下起了雨來。但這次已不是四人同行，作別了年和哀信使，她繼續(xù)和師父趕路。

　　汐問道：“小莫師父，我們是幫兇，對嗎？”

　　莫斯提馬道：“這是我的工作，沒這工作我們都會餓死，說到底，我也是鼠人?！?p>　　“回去吃飯，好好睡一覺，過幾天我們?nèi)堥T?！庇晁湓诹四固狁R深藍(lán)色的長發(fā)上，浸濕了她的頭簾。

　　“龍門？”

　　“是的，你該回去參加考試了?！蹦固狁R平靜地說道。

　　已過中午的飯點(diǎn)，旅館內(nèi)只剩下一些涼了的飯菜，師徒二人只能用涼菜就大米飯吃。汐自然是吃的很多，可莫斯提馬只是動了幾下筷子，好像很沒胃口。

　　二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客房內(nèi)，莫斯提馬終于支持不住，顧不上衣服上的雨水，瞬間脫力趴倒在了床上，而她此時臉色，竟是煞白。

　　汐驚呼著，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拿掉莫斯提馬身上濕透的外套，當(dāng)濕透的外套、短袖與短褲全部被扔到地上后，她看到了莫斯提馬冰冷且略帶雨水的胴體，以及后背心臟位置烏黑色的淤青，逆十字狀的淤青。

　　這樣的黑色，像極了酷刑留下的烙印，汐無法想象這樣的傷痕在莫斯提馬粉白色的皮膚上顯得是如此可怖。

　　墮天使受到戒律的懲罰，已不能再用槍，而今天在后背上更加上了一層烙印。

　　莫斯提馬作為法師，她本不該去和別人近戰(zhàn)，受這些傷的。

　　“終究是我太弱了，如果我能早點(diǎn)領(lǐng)悟源石技藝……”此時的汐心如刀絞。

　　她焦急地說道：“這是尹青紅打的？我去給你找醫(yī)生。”

　　莫斯提馬氣息已十分微弱：“不要，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讓我睡一會……睡一會就好?！?p>　　汐心里清楚，此時去打電話，無疑是向尚蜀暴露自己的位置，而尹青紅逃遁不見，她們二人若落到了當(dāng)?shù)乜h衙手里，很可能會面臨長時間的拘留。

　　她仍堅持要叫醫(yī)生，但終被莫斯提馬攔下。

　　莫斯提馬后背有傷，所以并不能平躺，汐費(fèi)了很大力氣，終于幫她墊上枕頭，蓋好了被子，不一會便聽到了她打呼嚕的聲音。

　　房門被悄悄關(guān)上，汐走到了陽臺，寒雨窸窣。

　　莫斯提馬一直照顧著汐，她也一直想要變強(qiáng)，可她心中的那些事，又能和誰訴說？和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