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殿的月輝無盡地投灑在院落中四人的身上，李晚瞧著沐浴在月光中的少年，他說起往事時那般熾烈和真摯的眼神，在與自己的學(xué)生相仿的年紀(jì)，卻有著無盡的魄力，讓她不禁又生起了一絲感傷。
“我出生在1925年的6月，具體是幾號早已經(jīng)忘了，爹娘只顧得上為家中幾口人的溫飽而奔波，怕是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幾個孩子什么時候出生的。
我不禁很多次想，那個年代的人，為什么明明養(yǎng)不起孩子，卻總是拼了命地要生孩子。好像只要有一個孩子能夠大富大貴，自己的人生就會出現(xiàn)翻天覆地的變化似的。
小時候我總是羨慕村兒里的有錢人家，他們吃的白面饃饃是我們這種人夢寐以求的食物。只有在過年除夕那天的晚上，好心的人家會將一小個白面饅頭分給我們這些孩子，一番大打出手之后，往往每個人只能分到極其小的一塊兒。即便是連味道都嘗不出來，但一整個過年期間都是開心的。奇怪吧，那個年代人們只要吃到一個饅頭都那么開心，如今的人對這些東西唾手可及，他們擁有著我們一生追求的東西，為什么還是不快樂呢……”
少年的聲音停頓下來，耷拉著眼睛望向地面，長長的睫毛掩映著瞳孔，讓人看不清此時他在想什么，李晚攥緊了右手，輕皺著眉頭，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片刻后，一側(cè)的閻明沉著聲音開口：“每個時期的人，對于物質(zhì)和精神的需求都是不同的。這些需求往往會構(gòu)成一個循環(huán)，在朝代的更迭中反復(fù)出現(xiàn)。你所處的環(huán)境決定了大部分人們只能為了實現(xiàn)溫飽而終日奔波。世間萬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皆如此，又豈是人力可為。你既已見過諸多現(xiàn)世的人心，就應(yīng)該明白這個道理?！?p> 聽到這番話的少年顫抖了一下睫毛，旋即抬眼看向他，微微地勾起了唇角：“我在這世間看了不少人的故事，如你所說，一切的悲歡離合都源自于人心的欲望。人活著，總歸是有個無法斷舍的目的支撐著?？蛇^了這么久，我都已經(jīng)忘了自己要繼續(xù)存在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了。
我還記得，在我3歲那年，爹娘將剛出生的五妹送給了隔壁村子的一對夫妻，在他們看來，只有絕對的勞動力才是最重要的，比血緣關(guān)系都重要。大哥不過比我長了2歲，早早地便進(jìn)了城在車站搬運貨物，我一年都見不到他一兩次，只有每個月固定的那么幾天，我能看到他托人帶回來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幣。
起初的時候，他會給我們捎帶些城里的點心或者是糖塊，不多，也就堪堪只夠一個人吃一口的量。可我知道啊，那肯定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吃攢下來的。他那么小，卻要負(fù)擔(dān)起三個兄弟姐妹的期望，我們每個月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看到送錢的人來家里。
直到他送的錢越來越少，爹娘每次拿到錢臉上的笑容就越發(fā)少見，最后干脆連看都懶得看，只顧打發(fā)掉送錢的人。直到有一天，我在睡夢中聽到三妹在院子里大哭大鬧，我趕忙跑到院中去看她。發(fā)現(xiàn)爹娘正拽著她往外走，還一邊說著‘我告訴你個賠錢貨，人家張老爺看上你那是咱們家的福氣，你過去了以后那就不愁吃穿，還能接濟接濟我跟你爹，你還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我想起那個已經(jīng)快40歲的張老爺，如今只有11歲的三妹，立馬跟他們拉扯了起來，可是任憑我如何掙扎、如何拖拽，我終究是親眼看著他們把三妹抬進(jìn)了那個惡心的宅子。我恨不能殺了那個張老爺，可等我揣著菜刀跑到張府門口的時候，我被人像拎雞仔一樣扔到地上，連菜刀都被奪了去。
他們將我打得半死扔回了家，又將一小塊銀子丟給我爹娘，銀子呀，那可是銀子啊……他們滿臉笑著送走那些打手，將我關(guān)在房子里整整兩天，我哭著喊著沒力氣最后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的時候，我看到剛10歲的四妹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躺在炕上的我?？吹轿倚蚜?，她像是突然恢復(fù)了生機一樣，沖過來抱著我就哇哇大哭。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太弱小了，我根本沒有保護(hù)任何人的權(quán)利。我逼著自己忘了三妹，整日將四妹帶在身邊看得死死的，旁人都以為我犯了癔癥一樣。
后來又過了不到半年，城里有人帶來了消息，大哥在搬運貨物的過程中不小心掉進(jìn)了車軌，早已埋了。那人只匆匆給了一張100塊錢的法幣，便頭也不轉(zhuǎn)地離開了我們家。
哼哼，可笑吧，一條人命也不過是能換來一頭牛的價值。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想要找一個人的下落簡直比登天還難，人家說死了就是死了，我又能如何呢。更何況，看著自己的爹娘興高采烈地拿著錢換回一大堆東西的時候，我連大聲哭一場都不敢。”
聽到這里的李晚再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緒，她站起身來走到少年的面前，攥緊了拳頭看著他：“當(dāng)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的時候，你也不過才12歲……12歲的孩子能夠活下來已實屬不易，雖然你的父母生你卻未盡到為人父母的職責(zé)，但若你大哥知道你今日是這般正直堅毅的人，他一定會為你高興的。你三妹的事，也不是你的錯……”
李晚說話的聲音有輕微的顫抖，她是在氣憤，她見過不少學(xué)生的家長，每每遇到毫不在意、對自己孩子大打出手的父母，她總疑惑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有這樣自私的父母存在。若是沒有身為父母應(yīng)良好教育孩子的認(rèn)知，只是為了完成所謂的責(zé)任，或者是為了養(yǎng)育一個送老的工具，這樣無疑是對弱小心靈的踐踏！
少年看著攥緊了拳頭的李晚，不覺眉頭有些舒展，他笑著低眉看她：“我就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吧。其實我早已不在意了，他們做的并沒有錯，當(dāng)初我恨他們也沒有錯，只是處于時代的洪荒中，我們有著不同的立場罷了……
后來，敵人的戰(zhàn)火很快就燒到了我們村子附近，有些有權(quán)勢的人，早早就托關(guān)系買票坐車離開了這個國家。三妹被張老爺帶著最后也不知道去了何處?？晌覀兘^大部分的老百姓哪有離開的機會呢？
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自己鎖在院子里，把所有能吃的食物全部藏在了房子里最隱蔽的地方。敵人一天天靠近這個村子，就越能聽見響亮的炮彈聲，終于，有一天晚上，趁著他們睡熟了，我?guī)Я瞬簧俑杉Z，拉著四妹跳墻跑出了這坐牢籠
我們死命地朝著與炮火相反的方向跑，一直跑啊跑，仿佛只要還能繼續(xù)奔跑，我們的生命就會獲得新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