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很傻很天真。
?。?p> 兒孫滿堂,是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最大的幸福。大頭自從去深圳,就再也沒有回來。聽奶奶說,他有了一對雙胞胎弟弟。多么熱鬧的一家,但在闔家團圓的日子里,只有幺叔回云城。
即使人沒到齊,奶奶還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忙里忙外,又是煮紅糖醪糟蛋,又是生爐子讓他們?nèi)∨??;鹂由系踔亩?,飄出淡淡的米香,騰起薄薄的水霧。伴隨著“咕咚”、“咕咚”的聲音,奶奶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她用一條毛巾提起鼎罐,以一張小凳子為支架,倒出米湯。
我用火鉗往火坑里加柴火,在柴火下面掏出一個洞。在很小的時候,奶奶就教會我燒火,“火要空心,人要實心?!笔悄棠探o我上的第一堂課。
“小麥,火小一點。老幺喜歡吃米湯泡鍋巴,可不能糊了?!蹦棠桃贿吳兄?,一邊向我這邊吆喝。
“知道了?!蔽姨舫鰞筛鶚渲?,埋進木灰里。
各種簡單的原生態(tài)家常菜都好了,我總算完成使命。柴火用木灰撲滅,再用木灰把火石(柴燃燒后剩下的東西,紅色,相當(dāng)于火種)掩埋。這些都是奶奶教我的,明天早上起來,扒開木灰掏出火石,加上稻草,用吹火筒一吹,火就燃了。
我端著一大盆米湯進堂屋,卻看到兩個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人。
“小雨,你也來了?”我很驚訝,不是我不歡迎小雨來這里。而是根據(jù)云城的風(fēng)俗,大年初一,必須去祖父家拜年,來外祖父家,是不合規(guī)矩的事!我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幺叔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柔聲說:“小麥,是這樣的,小雨決定不讀書了,去深圳,在我的工廠里打工?!?p> 誰同意的?小雨你個大笨蛋,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不許你去!
“你怎么可以這樣,小雨還不到十四歲,你是她的親舅舅??!你信不信我去告你,告你招童工!”我歇斯底里地控訴,努力壓制著心中的怒火,如果他不是我的長輩,我會毫不猶豫地扇他一個巴掌!
二叔和五叔被我的行為激怒了,二叔更是擺出威嚴(yán),“沒大沒小的!對長輩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老三怎么教出你這樣的女兒!”
云城的傳統(tǒng),無論長輩說什么,做什么,即使是錯的,也不能出言頂撞,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像我這樣對幺叔指手畫腳大吼大叫,簡直是大逆不道。
二叔教訓(xùn)我的時候,奶奶端著一碗雞湯進來了。
“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死呢!這個家誰說了算,都給我坐下好好吃飯,大過年的,鬧成這樣讓人家看笑話?!?p> 幺叔倒是沒有生氣,擺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對大姑說:“大姐啊,不是我不想幫你,小麥說得也沒錯,小雨確實太小了,不滿十四歲,我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p> “沒事,你看,她很高的!人家也看不出她幾歲?!贝蠊冒研∮晖瞥鋈ィ蛩沽藗€眼色。
小雨161,確實很高!在南方,許多年滿十八周歲的女孩子,都不見得能長到161!那個年代,名義上不能招童工,但在云城這種偏遠(yuǎn)地方,十三四歲的孩子去沿海打工,再正常不過了。
小雨怯怯地說:“幺舅,我已經(jīng)決定要跟著你出去了。我學(xué)習(xí)不好,考不上大學(xué)。早點出去掙錢也是好事,媽媽也就不會那么累了。姐姐要上大學(xué),媽媽真的是沒辦法……”
我肺都要氣炸了,什么叫學(xué)習(xí)不好!云城中學(xué)那么多不學(xué)無術(shù)的學(xué)生,他們的父母愿意花錢讓他們混日子混文憑,你全班20名左右的成績(一個班70人),能差到那里去!雁霞姐姐都讀高五了,不上重點大學(xué)不罷休,她那么自私,你就不為自己考慮一下嗎?
“幺叔,你都開公司了,還在乎那么一點錢嗎?就不可以借大姑一點錢嗎!”我跑到奶奶面前,搖著奶奶的手,“奶奶,你說話??!讓幺叔借錢給大姑!我們是一家人。”
奶奶流著淚,無言以對。
倒是大姑開口了:“你就不要添亂了!怎么這么不懂事呢?”
后來才知道,大姑已經(jīng)欠了幺叔很多錢,還欠我家、二叔五叔家不少錢,十多年未還。不是不想還而是沒有能力還。
一張張臉全是冷漠,大姑被壓得抬不起頭。后來我才讀懂,那是一種恥辱。她借了那么多錢,礙于情面,一家人不可能逼著她還,卻把她當(dāng)成了一只米蟲。
“大姑,我求你!不要讓小雨走,我有錢,我借你3000!”此言一出,喧鬧的屋子立刻安靜了下來,一張張臉全是不相信,我能拿出3000?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孩子?
震驚的表情沒停留多久,不一會兒,他們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小麥,你不要亂說話?!眿寢尲背隽艘活^冷汗,一把拉過我,靠在我耳邊說,“如果我們借,二叔五叔好面子,也會借。借出去,就收不回來了!他們兩家會恨我們的!”
我忽然覺得,親情,在錢面前什么都不是。窮,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可以讓人心如鐵石。二叔五叔我理解,他們掙錢也不容易,還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
幺叔呢?他那么有錢,可以開豪車,可以讓大頭上最好的貴族學(xué)校,可以一個晚上打牌輸好幾萬,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出錢幫助大姑?她是他的親姐姐??!
后來我懂了,幺叔再有錢,也是他自己的,他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與我們無關(guān),我沒有資格說長道短。我一直相信,錢沒有可以再掙,人沒有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他不會忍心毀掉小雨的未來。不知是我太年輕,還是太天真。
我把小雨拖出老屋,帶進屋后的竹林。如果可以,我會把她藏起來,藏到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小雨,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朋友。她的父母在她九歲那年離婚。她一直念叨,‘如果我能看好他們的結(jié)婚證,該有多好。他們就不會離婚了?!髞硭l(fā)現(xiàn),很多東西不是一張結(jié)婚證能栓牢的……”
那一年,藍(lán)雪晴偷走父母的結(jié)婚證,沒有結(jié)婚證就不能離婚。她后悔,后悔自己相信父母的謊言,把結(jié)婚證還給他們。
我問小雨:“如果我把你藏起來,一直藏起來,藏到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我能夠栓牢你嗎?我不想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