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倔強(qiáng)，叫做不哭。史麥兒，是一個牛脾氣的女孩子。
?。?p> 認(rèn)識沈澤洋的時候，我比他高出了大半個腦袋，在我面前，他就是一個小弟。我身旁的小堂弟，比我小一歲，永遠(yuǎn)是我的小跟班，忘了說，他叫史記。我一直不喜歡這個特別晦澀難懂的名字，喜歡叫他大頭，或著木頭。幺嬸非常不滿我這樣叫他，所以，當(dāng)著幺嬸的面，我從來不這么叫。
那時候我年紀(jì)并不大，也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有些東西真的是天生的，不用大人刻意去傳授。大人們總喜歡說：“小孩子懂什么？一邊兒去！”事實(shí)上，有些東西，小孩子比大人看得更加清楚。
我們家家族成分比較復(fù)雜，宗法觀念濃厚。從爺爺那一輩，史家四代的血脈都緊緊地?cái)Q在了一起。幺嬸不光收留我，同時收留的還有一位隔房的堂哥。所謂隔房，就是爺爺兄弟的孫子。這位隔房堂哥是我們史家最大的孩子，那時已經(jīng)讀高中，快參加高考，可他還是保留了一個習(xí)慣——看新聞。
我喜歡叫他海龍哥哥，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常常給我講童話?！痘夜媚铩分?，灰姑娘的姐姐為了穿上水晶鞋切腳趾，削腳后跟的橋段一度讓我捧腹大笑?！逗５呐畠骸分校∶廊唆~割去舌頭，踩刀尖的情節(jié)讓我心如錐扎。海龍哥哥會捉蛐蛐，會用狗尾草編蛐蛐籠，會撈小蝌蚪。在年幼的我心里，他就是神，無所不能。
他要看新聞，我卻每天都在翹首企盼央視一套五點(diǎn)半大風(fēng)車欄目的《西游記》，但我很知趣，拉著小堂弟，一起賴在沈澤洋家里蹭電視。同時，認(rèn)識了沈澤洋的堂哥沈澤海，和表弟安鑫。沈澤海的腦袋扁扁的，像一塊大磚頭，我就叫他磚頭。安鑫的眼睛很大很亮，就像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我就叫他星星。
年少的我是一個孩子王，身高優(yōu)勢永遠(yuǎn)在同齡孩子中凸顯。我們一起玩老鷹捉小雞，一群孩子都推舉我當(dāng)母雞；一起玩丟手帕，沒有人敢丟我，丟了一定會被我追回來；一起在建筑物旁的沙堆里挖陷阱，整不知情的孩子；把跳棋和玩具槍子彈當(dāng)彈珠，在地上摸滾帶爬。把一堆花和葉子當(dāng)作菜，玩過家家，我當(dāng)媽媽，磚頭當(dāng)爸爸，一本正經(jīng)地命令其他孩子乖乖吃飯。偶爾沈澤洋不服氣，也會當(dāng)爸爸，他永遠(yuǎn)都是一副臭屁的模樣！
我們一起在山坡里摘過野果，也去果園偷過果子，我膽大，蹭蹭爬上樹，摘下果子往下丟，越爬越高。當(dāng)我心滿意足的時候，俯視地底，卻不敢再往下挪一步，仿佛一動就會掉下去。我就這樣死死賴在樹上，把樹干抱得緊緊地，死都不松手。直到大頭回家找幺嬸，讓果樹的主人搬來梯子，才把我救下來，幺嬸又是賠不是，又是賠錢。當(dāng)然，回到家免不了一頓打罵，云城打孩子的傳統(tǒng)，是用去掉竹葉的竹枝，打著鉆心地疼，又不會傷筋動骨。我從來都是一聲不吭，任憑竹枝打出一條條紅腫的印痕。大頭在一旁哭，求他媽媽不要打姐姐。
幺嬸有一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載了我買過什么東西，用了多少錢，今天賠人家的果子錢，當(dāng)然不會漏掉！幺嬸總是有意無意地宣告，我花的錢，將來，都要我的爸媽一分不差地還給她。吃、穿，她從未虧待過我，我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擁有過一個家。
幺嬸嫌我?guī)е箢^拾垃圾丟盡了她的顏面。漸漸地，她也明白了我不會向她要錢?！靶←?，你不要這樣，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犟呢？我是你的嬸嬸??！”
我沉默著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她哪兒得罪我了。
幺嬸長嘆了一口氣，“小麥，你的錢都是爸爸媽媽給的，問爸爸媽媽要錢，有什么難為情的？”
我仍然悶著不吭聲。無論是爸爸媽媽，還是其他人，除了奶奶，我會對她展現(xiàn)最真實(shí)的自己，在其他長輩面前，我就是這樣的犟脾氣，誰也治不了！
八歲，很奇怪，我在那一年出麻子、長水痘、得腮腺炎。折騰得不成樣子，幾乎沒去上課。出麻子，不可以出門。我無比想念奶奶，也想念玩伴，我是一個坐不住的人，要我守著一個爐子過一個冬天我做不到！
最后，我出逃了，奶奶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記不清楚路，卻鬼使神差地逃到了奶奶家！我想奶奶想得快要發(fā)瘋，我想見她，想問她：我現(xiàn)在很痛，很痛，我痛成這樣爸爸媽媽都不回來看我！他們是不是給我生了弟弟，不要我了？
奶奶見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頓時老淚縱橫，染濕衣襟。到今天我仍然記得，那句話，奶奶是這樣回答的：“小麥，爸爸媽媽在外面掙大錢，掙了大錢你才有吃有喝有穿。奶奶年輕的時候沒用，讓你的爸爸和叔叔姑姑吃不飽，穿不暖……”
“奶奶，是不是我少吃點(diǎn)，少穿點(diǎn)，爸爸媽媽就會回來了？他們?yōu)槭裁床灰?？”我抱著奶奶，把頭埋進(jìn)她懷里，輕輕地呢喃。奶奶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任憑一滴滴淚珠滾落，滴在我的脖子上。我還沒有出生，爺爺就已經(jīng)過世，她在老家孤獨(dú)多年，她也想念她的兒子。
那一晚，我在奶奶的懷里睡著了。老家的房子是土坯房，床是老式床，雕著鴛鴦喜鵲，床墊是稻草，四季都掛著蚊帳，像是一個沉悶的箱子。我卻睡得很香，好久都沒有好好睡過了。
第二天，幺嬸帶著一個背簍，把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背回了云城。她在奶奶家找到我的時候，眼框紅紅的，哭得腫脹。等見到我，眼淚啪嗒一下掉了下來，“小麥，你沒事就好……”
后來我才知道，幺嬸找了我一整晚。那個年代，云城幾乎沒有手機(jī)，電話都沒有普及。我知道自己似乎闖了一個大禍。
“你們快回來！我真的要瘋了！不管你們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想養(yǎng)她了，遲早得被她嚇?biāo)溃 ?p> 我躲在門后面，知道電話的另一端是我的爸爸媽媽，可我拒絕跟他們說話。幺嬸說得沒錯，我真的把她折磨得要瘋了！不僅到處給她闖禍，還打死也不認(rèn)錯，出車禍，得重病，都是她在照顧我。腮腺炎，別人只是一個小包，我卻腫成了癩蛤??！因?yàn)?，我痛了半個月都咬緊牙關(guān)不肯跟她開口，等她發(fā)現(xiàn)異樣，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