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是孟氏將那碗被下了藥的羹湯賞賜給了輕袖,輕袖只得謝恩接納。
桃葉霎時感到一陣心慌。
她不知孟氏是無心之舉,還是有心為之,畢竟孟氏桌上的食物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將這一份賜給了輕袖呢?
她必須提醒輕袖一下,否則輕袖隨時可能不經(jīng)意地喝一口,然后中毒身亡……
準備邁步上前的時候,桃葉又猶豫了一下,她想起了方才王敬說得那句「無論你是為了愛人,還是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記得,每次做事時先考慮你自己,給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幫助別人?!?p> 如果她現(xiàn)在跑到輕袖身邊低聲耳語,官家會怎么想?兩宮太后又會是什么態(tài)度?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輕袖是因為相信了自己才會出現(xiàn)在這個宴席上,她怎么能眼看著輕袖可能中毒而置之不理呢?
戲臺上正在上演雜耍,那表演很是精湛,吸引了許多觀眾的目光,連來往送物的宮人、在宴席兩側(cè)回廊上站崗的侍衛(wèi)、戲臺后所倚宮室中的伶人都遙遙觀望。
桃葉就站在一側(cè)回廊上靠近伶人宮室的位置,大半身子都隱在石柱之后,一直緊緊盯著輕袖眼前的那碗羹。
“弟妹,怎么站在這兒?”
突如其來的聲音飄進桃葉耳中,她猛地打了個冷顫,回頭見是陳熙。
他臉上還是那種亙古不變的神秘微笑,身著官服,后面還跟著兩排士兵,一個個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訓(xùn)練有素的作戰(zhàn)之士。
“我……我剛剛獻了舞……”桃葉被這個笑面虎嚇了一跳,連對方給自己的稱謂都不曾留意到。
陳熙笑點點頭,又抬頭望著天空懸掛的那一輪驕陽:“今日天氣晴和,想來是不太可能起風(fēng)了?!?p> 桃葉不知道該回應(yīng)什么,只是心里突突的,陳熙這句話,分明是在暗指觀音山下交換人質(zhì)的那夜,她使用妖法鼓起的那陣風(fēng),被陳熙手下所帶的一副關(guān)公畫像輕而易舉地破解了,今日自然更不會給她施展妖術(shù)的機會了……
陳熙并沒有糾纏桃葉,看完天氣就帶著士兵們走下回廊,走入君臣滿座的宴席中。
他身后的士兵隊伍是真長啊,直到他走入群臣之間,桃葉都還沒有看出隊伍的末尾在哪,只覺得已經(jīng)蜿蜒到華林園門之外。
敢于不請旨就直接帶兵入宮的大臣,大約也只有陳熙了。
壽宴已經(jīng)進行了一個多時辰,陳熙才姍姍來遲,自然格外搶眼。
當他從兩側(cè)排座的大臣們中間穿過時,同僚們紛紛站起拱手問候。
由于起立行拱手禮的人較多,那些原先并不想站起恭維陳熙的人也不得不站起略作表示。
陳熙作為群臣之首,對這些客套早已習(xí)慣,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他只向左右略笑點頭,仍繼續(xù)前行,直到兩宮太后和官家面前,躬身行禮。
士兵們則停步于群臣宴席座位之外。
孟氏看了一眼陳熙,又看了一眼兩列士兵,盈盈一笑:“大司馬怎么來得這樣遲?還帶這么些人?”
陳熙再次向孟氏一拜,恭敬答道:“稟太皇太后,今日入京者甚多,入宮者也極多,臣唯恐有小人趁機作亂,必得親自于皇城內(nèi)外巡視一番,才來遲了。臣多調(diào)人馬,也是為了保衛(wèi)太皇太后、太后和官家的安全。”
言畢,陳熙隨即向身后士兵做了個手勢。
士兵們立即四散開來,快步佇立到戲臺左右、官家及兩宮太后周圍、大臣們身后、兩側(cè)回廊內(nèi)外,每五步一士兵,將整個華林園全部填滿,不遺漏一個角落。
這般整齊的士兵布陣,讓壽宴氛圍突變,朝臣們左右望一望那難以計數(shù)的兵丁,豈能不感到心驚?
誰人不知,此次壽宴受邀入京者,多半都是孟氏親眷,陳熙口中的「唯恐有小人趁機作亂」還能指得是誰?
可外有陳家兵坐鎮(zhèn)、內(nèi)受周太后照拂,陳熙早就是自作主張習(xí)慣了的,孟氏也有些無可奈何。
當下,孟氏還只是微笑著,輕聲輕語:“大司馬未免也太過謹慎了吧?”
“事關(guān)官家安危,臣不敢稍有半點差池?!标愇躅h首,面上也一樣笑意盈盈。
陳熙和士兵們的到來,似乎讓周太后安心許多,周氏忙吩咐:“大司馬快請入席,不然諸位大人也都不好開動呢?!?p> 眾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此刻都沒動筷子哪是因為要等陳熙入席?分明是被這莊嚴肅穆的士兵陣勢給震驚得忘了!
陳熙謝恩,就準備入席。
他往后走了兩步,見王子司修坐在與孟氏緊鄰的席位上,而陳濟與其他永昌侍衛(wèi)都侍立在司修身后。
陳熙遂向司修做了個揖:“臣與舍弟久未相見,不知王子能否賞光,準舍弟與臣同坐宴飲片刻?”
司修雖沒見過陳熙,也曉得眼前之人是誰,他連忙也向陳熙回敬了一個拱手禮:“大司馬言重了,陳將軍盡管自便。”
陳熙拜謝過司修,又笑望陳濟,仍是以禮相待:“二弟,請?!?p> 陳濟略笑,他自然知道陳熙相請無好事,不過他倒愿意坐一坐,因為站久了是挺累的。
陳濟便隨著陳熙,走到群臣中最靠前的一桌,那是壽宴上專為陳熙所留的位置,桌上擺著與眾大臣同樣的美酒佳肴。
當陳熙、陳濟并排坐下,來自于各個方向的驚詫目光、各種低聲議論必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二人都心里有數(shù),只是誰也不提。
坐定,陳熙舉起酒壺,親自滿上一杯,推到陳濟面前,又倒一杯,是給自己的。
這個畫面,讓陳濟恍然追憶起兒時,陳熙也曾多次為他倒酒、夾菜,那好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自他父親死后,他再也沒與兄長同桌而食過。
“你是不是在想,我上次為你斟酒是什么時候?”陳熙望著陳濟,那笑容似乎十分親切。
陳濟沒有作聲,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酒杯上。
“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陳熙舉起酒杯,長嘆一聲,氣息中盡是惋惜之意。
陳濟冷冷一笑:“別跟我談感情,早戒了?!?p> “是嗎?”陳熙瞇著眼,似笑非笑,指了指回廊上的桃葉:“女人呢?也戒了?”
“你什么意思?想拿她威脅我?”陳濟終于看了陳熙一眼,但那神色是充滿鄙夷的。
陳熙卻輕輕搖了搖頭:“你是我的至親骨肉,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告訴你,是人都有軟肋,我并不曾打算以這樣的方式對付你,你卻打算以此等方式對我?!?p> 陳濟又不做聲,他早該猜到,他說服沈慧將輕袖送來牽制司德之事,陳熙豈能不知?
“我知你不信我,可你就信你的主子?”陳熙笑著,顯然他想再一次嘗試拉攏自己的弟弟。
陳濟沒有理會陳熙,只管一邊吃菜,一邊看臺上唱戲,他見別的官員也都繼續(xù)吃喝看戲了,只是都不比剛才那會兒自在了。
陳熙望著陳濟,笑問:“我聽說,他又添了一個幼子,你難道就沒想過他會放棄這個窩囊的長子?”
陳濟眉頭稍頓,他的兄長可不是一般的消息靈通,居然連永昌王又添了幼子這等隱秘之事都知道。
“你們已經(jīng)在這兒了,他卻未必會來接應(yīng)。你當知,「藩王無詔不得入京」,太皇太后的密詔又見不得天日,他怎會輕易來給人留話柄?除非……他的長子死在這里,他便師出有名了……”陳熙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聲音不大,一直和顏悅色望著陳濟。
陳濟雖仍不做聲,卻不可能權(quán)當沒聽見這些話。
陳熙繼續(xù)補充著:“坦白告訴你,今日京城的每道城門防御都松著呢,就怕他不來。他如果當真與孟氏里應(yīng)外合,即便來日做了皇帝,孟氏還得凌駕在他上頭,他會愿意嗎?他身邊那個韓夫人更會鉚足了勁兒阻攔援兵,那樣她的幼子才好是唯一的繼承人,是吧?”
陳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還是沉默,永昌王會不來接應(yīng)他們這種可能,他事先也是想到過的,所以他才又找了沈慧。
“我來猜猜你的如意算盤……”陳熙又一次為陳濟滿上一杯,頗有耐心地絮叨著:“你是覺得,永昌王太精明,大王子卻是個膿包,所以你得讓大王子立功,今日雖兇險,可一旦挺過去,他就得是永昌王不得不承認的太子,你也會是第一功臣。將來只要永昌王兩腿一蹬,大王子就是個泥團,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p> 陳濟不禁勾唇一笑,他的兄長未免也把他的規(guī)劃算得太準了。
他的耳邊又飄來陳熙的聲音:“你是在指望沈家今日幫你挺過去嗎?可你……猜得透她的心思嗎?”
這一句倒把陳濟問住了,在京城這一眾人里,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沈慧的心思。
沈慧答應(yīng)了幫他,也確實兌現(xiàn)了承諾,但暗地里卻對他充滿敵意,他總覺得這里的緣故不太像是為了替孝宗報仇。
他突然有點擔(dān)心:沈慧和陳熙該不會其實是一伙的吧?所以故意把桃葉弄來做他的軟肋?
正琢磨著,陳濟忽聽到一陣爽朗的大笑聲,循聲望去,見孟氏滿面紅光,搖搖擺擺地站起。
陪坐的孟氏母族人、以及文武大臣見狀,也連忙站了起來。
“今兒合家團聚,兒孫滿堂,哀家真是好福氣!”孟氏好似是喝多了,剛站起就差點摔倒,歪在了司姚公主身上。
司姚嚇了一跳,忙扶住了孟氏。
貼身服侍孟氏的鄭嬤嬤便對司姚說:“太皇太后醉了,公主不如扶回去休息吧?!?p> 司姚聽了,就攙扶孟氏往外走,她們的侍女也都跟著。
才剛走了幾步,經(jīng)過那些佇立的士兵們面前,士兵們紛紛舉劍攔住了她們的去路。
刀劍半出鞘的聲音,讓宴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連臺上的戲子也忘記了唱戲,都注視著被攔下的孟氏和司姚。
司姚不忿地回頭瞪住陳熙,質(zhì)問道:“大司馬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要阻攔我母后回寢宮休息嗎?”
陳熙站起,躬身一拜,笑道:“公主莫怪,今日宮中生面孔太多,可臣手下的精兵只夠戍守華林園,太皇太后和公主還是留在這里,才最安全?!?p> 空氣正在變得壓抑,陳濟嗅到了即將降臨的血腥氣味,趁著陳熙與司姚公主講話的時機,他立刻側(cè)身向桃葉所在的方向邁步。
誰知他跨出一只腳,陳熙粗糙的手掌就卡在了他肩上,隨即便是陳熙伴隨陰笑的聲音:“二弟意欲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