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她有一丁點(diǎn)溫柔

　　城市高聳的燈樓光芒將中心區(qū)域照亮，其實(shí)，它本來的作用是通信，但在這數(shù)月動蕩中，依然不變的白光給人莫大的安慰，漸已成城市之柱。

　　然而，城中心以外區(qū)域終究受不到這份安慰，勉強(qiáng)鋪展的蒼茫的光暈似是施舍，仿佛隨時會消失。

　　黑暗里，小稚果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女孩，極力忽視未被雨水全部沖走的尸體碎塊，不屑一顧道：“不可能，告訴你都不錯了，其它想都別想?！?p>　　總之，異靈人還是要有骨氣的。

　　懷幸蹲下身正視著他：“在我把這件事轉(zhuǎn)為命令前，你最好聽話?！?p>　　“就是成遺愿，我也不做?！彼叩?，“商業(yè)街左側(cè)第七家是診療所，你應(yīng)該好好接受治療?！?p>　　“我會帶你走?！彼プ∷氖滞?，后者登時叫道：“你別碰我！”

　　淚水瞬間涌出，他撇頭不讓對方看到，抱著左胳膊身子發(fā)抖。懷幸將他的腦袋擺正：“你可以不用手走路?！?p>　　小稚果氣得磨牙鑿齒，指著腿說：“你就沒從這上面看出點(diǎn)什么？說了不去就不去，別再煩我！”

　　小腿處，一截帶血絲的骨頭刺破皮肉而出，斷口鋒利，叫人心驚。實(shí)際上，他的腿并不只有這一處斷了，但眼下此傷口最能表達(dá)意思。

　　她不冷不熱嗯了聲，這讓小稚果更加生氣，見人手又要碰自己，立馬說：“都說了不要碰我，你是沒聽清嗎？”

　　“聽清了，但是——”她偏了偏頭，“你管我做什么?！?p>　　“你……”他緊握兩手，鼓著嘴狠狠瞪著她，憤憤道，“你再碰我，我就恨你一輩子！”

　　“本神不允許，所以你的恨不成立，也沒意義?！鳖D了頓，她又說，“治好你的腿，就可以給我?guī)??！?p>　　醫(yī)治？小稚果發(fā)懵，以為自己聽錯，這種傷可不好治，且對方僅僅因?yàn)樾枰獛肪驮敢赓M(fèi)這么多精力？

　　“傷自己會好，再說，診療所除了變種人誰都不治?！彼荛_其人眼神，如果她真那么做，就有恩于自己，他不是忘恩負(fù)義的人，但不想和自己討厭的人群產(chǎn)生多大關(guān)系。

　　“我會治，”她微微傾身去看男孩左眼所戴的眼罩，“為什么診療所不治？所以你的眼睛一直是壞的？”

　　被人這么盯著，小稚果有些難堪，聳肩滿不在乎說：“我天生就這樣，診療所從來不治低等人，這種常識還要問?！?p>　　“低等人?！迸⑧壑幸馕恫幻?，轉(zhuǎn)而道，“除了這個還哪里有傷？”

　　她真的要治？

　　給自己這個異靈人？

　　小稚果低首，猶猶豫豫，實(shí)在覺得這事太匪夷所思，聯(lián)想到一年前，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所經(jīng)歷一切都是夢境。

　　話說回來，她是醫(yī)生嗎？聽說變種人成為戰(zhàn)士后會變得特別厲害，有專門學(xué)習(xí)用那種奇妙能量治療的人，很多傷很容易就能好；還是只要是戰(zhàn)士就可以給別人治傷？

　　可他到底不是戰(zhàn)士，對其中門道概不了解，看了又看女孩，終于說：“哪都有傷，胳膊也斷了，不過沒腿嚴(yán)重?！彼^對不會說，這些是自己為了躲避抓捕造成的，于戰(zhàn)士而言，這種方法蠢的沒邊了。

　　“你今年多大？”

　　“六歲……你呢？”

　　空氣安靜了三秒，懷幸忽言：“快七歲了?！?p>　　真的回答了？小稚果驀然抬首，腦門卻遭重?fù)簦?dāng)即不省人事。

　　凌晨，雨勢不減，夜色濃厚；冷風(fēng)在小巷間穿梭，聲如小鬼嗚咽，給寂靜的城市平添悲戚。

　　這是座簡易的涼棚，從檐邊落下的雨水有如簾子。懷幸凝視著面前的男孩，他一頭碎發(fā)偏藍(lán)，濕漉漉的貼在稚嫩的臉龐上，淚痕可見。

　　她第一次見到的異靈人就是他，和自己說話時老是咋咋呼呼的，豎起耳朵來像貓一樣。許久，她自語道：“下次我是不是該換個方法把人打暈？”

　　又過了幾秒。

　　“頭疼?！?p>　　*

　　腦中嗡鳴不止，小稚果幽幽睜眼，好半晌才想起之前發(fā)生的事，移目周遭，卻不見女孩蹤跡。

　　又消失了么？

　　他看向自己的腿，驚愕地發(fā)現(xiàn)傷口竟痊愈，身體輕松無比，連舊傷都徹底被治愈。他眼神閃爍，是那個人做的？她真的治了，不是逗自己。

　　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去哪里了？

　　思緒剛起，他就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頓時無語，難不成自己昏迷的時間她一直在繞圈？

　　懷幸停步，淡然道：“現(xiàn)在你對神無用，神自己認(rèn)得路。”

　　“唔……好吧?！彼鹕恚裢鈩e扭地說，“你、你……我想……你認(rèn)真聽！”

　　“我在聽！”她不悅地辯駁。

　　“那個我、我想說，”小稚果糾結(jié)地捂著臉，看了又看她，突然目光堅(jiān)定道，“我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叫小小果，他要是遇到這種事，肯定會說‘謝謝你’這種話。但我就不是，我最討厭你們了，才不會‘謝謝你’，聽到了嗎？我不會說‘謝謝你’的?！?p>　　懷幸：“……”

　　“像我這么善解人意的人，就不戳穿你的小心思了。”她抬起下巴，皮笑肉不笑，“我什么都沒聽出來，就警告你最好將這份神給予的恩情銘記于心，永世不忘。”

　　“我哪里有什么小心思，你少誣陷人。還有，才不要記著你呢！”他哼著，心里卻想要做什么才能報答，這個世上他唯一擁有的只有自己……還是不報答了，反正她也不在意……

　　小稚果好一陣郁悶，望著身旁的人說：“你要我報答你嗎？”

　　“當(dāng)然，要對本神感恩戴德，即便本神不會多看你們這些渺小的螻蟻一眼。”

　　“……”小稚果，“我唯一能做的是給你指路診療所在哪兒?！?p>　　他拉起兜帽，無奈兩只耳朵還是露在外邊。本來衣服是沒這些破洞的，因?yàn)槿サ叵鲁堑牡偷热朔椀暌脖恍呷?，他一氣之下?dāng)著老板的面咬爛，而后瀟灑地扔了辛苦三個月攢齊的錢揚(yáng)長而去。

　　即使這么做的確很爽，但他也不得不為耳朵淋到雨而憂愁。至于尾巴，比耳朵絨毛厚且多，也不那么敏感，不會落一雨滴就抖一下。

　　懷幸側(cè)視男孩抖個不斷的耳朵，手指動了動，收回目光。

　　“你知道R在哪嗎？”小稚果忽然問她，見人詢問的目光，復(fù)補(bǔ)充道，“祂那么厲害，我要向祂學(xué)習(xí)，做個世界第一的英雄。”

　　趁有個能說話的高等人在，先打聽打聽祂的消息，若是走投無路，就不得不去印證這個猜測。

　　“我不要你，沒有任何人能成為本神的徒弟?！?p>　　“……我‘那么厲害’四個字前加了前綴的，沒說你！”他分外無語，解釋完又追問。

　　懷幸瞥了他一眼：“為什么要跟我學(xué)做英雄？我只是個偉大的神。”

　　“再說一次，這事和你沒關(guān)系。要做英雄的人是我，又不是R，我只是想跟祂學(xué)習(xí)武力方面的。比如說戰(zhàn)士用的能量，叫芥子度對嗎？就那個，我以后會是異靈人英雄，比高等人還厲害，不用進(jìn)化也會很強(qiáng)……反正除了變種人，其它人種都進(jìn)化不了。話說回來，你究竟知不知道？”

　　“和我沒關(guān)系?！?p>　　小稚果知道問不出什么，兀自感嘆：“如果你現(xiàn)在和我打好關(guān)系，以后我成為世界最厲害的人，揍所有變種人時，就放過你?！?p>　　“你會永遠(yuǎn)是個普通人。”

　　“不會的，我說不會就不會?！?p>　　“如果成為本神的奴隸，或許有可能強(qiáng)大一點(diǎn)?！?p>　　“我不做奴隸，別再提這個。”他一字一句說完，忽頓步，“你要去哪？走這條路?！?p>　　“做本神的仆人如何？這個要比奴隸高級一點(diǎn)，接下來是信徒。任何人的世界，都應(yīng)以本神為主?！睉研一厥?，“神說走這條路，就得走這條。”

　　“但那不是出去的路，你就沒發(fā)現(xiàn)走這條一直繞圈子？”

　　“我沒有繞圈子。另外，不要稱我為‘你’，很沒有禮貌，應(yīng)該尊稱為大人、吾神、天神殿下，你選一個?！?p>　　小稚果嚇了一跳，原本想說遇到同族且比自己年齡大的，是會叫聲姐姐哥哥之類的，可他們又不是一類人，那種稱呼絕對會讓其中被嘲笑。

　　他又想到曾經(jīng)向一個變種人問路，管之稱為“姐姐”，結(jié)果因由“低等人故意攀關(guān)系”而被打慘，那之后，他更不想和這群人有什么接觸。但一聽她的后一句話，頓時沒了說話的心思，她愛怎么認(rèn)為就怎么認(rèn)為去吧，自己就是沒禮貌！

　　“神的命令你要服從，走這條?！?p>　　小稚果：“走著瞧好了?！?p>　　這片廢棄的居民樓平素就少有人來，自從R帶來動蕩后，就更死寂一片，白日光線難以照射至深處，夜間就更鬼氣森森，攝人心魄。

　　小稚果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問她道：“你信鬼嗎？我是說人死后的靈魂?！?p>　　“信?！?p>　　這回答讓他意外，也讓準(zhǔn)備好的話被咽下去，疑道：“我信那種《異神啟示錄》里的地獄之鬼和惡魔之類的，但人死后的靈魂就不太信。如果世界上有鬼魂，那得多擁擠，然后會帶來好多問題，比如它們什么時候徹底消失，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你聽清我的問題了嗎？”

　　“聽清了，”懷幸認(rèn)真地說，“南境不信，北域半生人信，他們的信仰為殊瑪，有鏡約自然有作為懲罰的地獄，那里當(dāng)然有鬼。我原先也不信，不能徹底毀滅一個人是種悲哀。

　　后來想到在數(shù)量上與南境幾乎持平的半生人全信死后為鬼這種事，如果他們的想法構(gòu)建出一個只存在半生人心中的世界，但我不信就看不到這個世界，也就沒法以神的身份去統(tǒng)治，所以我必須信。另外告訴你一個不算秘密的事，我會統(tǒng)治北域與南境，他們的信仰只有本神?！?p>　　“我說……你為什么會覺得自己是神？”

　　“因?yàn)槲冶緛砭褪巧?。?p>　　“……好吧，本英雄告訴你，我們又繞回來了。”小稚果臉上掩飾不住得意，“所以聽我的，走這條?！?p>　　“什么叫又繞回來了？這個地方我們從未來過?！睉研野櫫税櫛亲樱m正道。

　　“這里就是我們剛剛選擇的岔路口，喏，那堆垃圾還在呢?！彼а赖?，“你是不是認(rèn)為自己幾個小時的兜圈子都沒走重復(fù)路？”

　　“地形復(fù)雜，我本來就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那么要如何解釋很多次都看到我？”

　　懷幸長時間地看著他，終于吐出一句：“你會瞬間穿梭?！?p>　　小稚果：“如果我能瞬間穿梭，干嘛還會受傷？又為什么只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想得到本神的青睞。”

　　“……”他眨眨眼，深呼吸，“我不想和你多說，自個兒慢慢兜圈子去！”言罷，他轉(zhuǎn)身就要走，卻無論如何也邁不出腳，回頭看她，“記住這堆垃圾的樣子，我再陪你走一次?！?p>　　懷幸神色平靜：“在本神沒有理會你的討好之前，你是不會走的。”

　　五分鐘后。

　　小稚果攤手：“看吧，我們又回來了。”

　　“這里有很多垃圾，并不能說明什么?！彼h(huán)視周遭，“是完全陌生的地方?！?p>　　“明明就是你繞圈子看到的?！毙≈晒钡弥倍迥_，這家伙能如此堅(jiān)信自己是神明，絕不會聽得進(jìn)不同的意見。他忽眸光一亮，拿起地上的石頭在墻壁畫了個大大的符號，說：“在整片區(qū)域，這是獨(dú)一無二的，底下還有我名字的專屬代號，再走一次，如果還回來你就得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并且聽我的話?！?p>　　“神不會犯錯?！?p>　　又五分鐘后。

　　“哈！看到?jīng)]！都說是繞圈子還不信，快跟我走吧！”小稚果洋洋自得，心想這回總該能解決了。

　　懷幸的目光從墻壁收回：“我沒看到。”

　　“嘶，”他徹底無語，端詳著女孩好一會兒，攤手道，“再見，我要離開這兒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踏上另一條路，卻倏地頓住，低首思索，驀然回頭，只見女孩消瘦的身形將要消失在巷子盡頭的轉(zhuǎn)角，被風(fēng)吹起的衣袂輕盈如蝴蝶之翼。

　　小稚果定了定心神，跑去追上她，握住其人的手一聲不吭往回走，然后選擇另一條路向前。

　　懷幸緘默，眼前這個男孩都這么努力獻(xiàn)媚了，自己就稍微認(rèn)同一下吧。

　　那時小稚果只想盡快離開，忽略了他握著她的手走過很長的路。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與人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