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妮娜!”
我?guī)缀跻捌屏松ぷ?。無數只大手撕扯著我的身體和頭發(fā),它們捂住了我的嘴讓我發(fā)不出聲,我只能嗚嗚地呼喚。視野里塞滿了蠕動的肉塊,像沙丁魚一樣挨擠著游走,又像一串巨鯨吐出的泡沫,從海底向上攀升。
妮娜在哪里?我看不見她的模樣,聽不見她的聲音,手腳毫無知覺,仿佛我是一塊石頭在深淵中無限墜落。當一顆焦急的心得不到渴望的回應,當一個彷徨的靈魂在暴風雨的孤海上隨波飄零,當一個人感覺到無依無靠,那么他必定且唯一會做的就是尋找一個依靠。不論是非曲直,不論有無用處,只要是伸手就能夠到的東西,都是能讓我脫離苦海的菩薩。對于一個絕境求生的人,指望他的智慧還不如指望他的運氣。而正如每一出悲劇的受害者那樣,運氣是世界上最不能指望的東西。
于絕境之中的我,所能借助的力量,只有魔女。
魔女之心回應了我,它在我體內化作一捧炬火。熊熊火焰從我的耳朵、鼻子、嘴巴……從每一個皮膚的毛孔中向外噴射而出。我是火,是熔化的爐心,是燃燒這一概念本身。我能讓木頭燃燒,讓毛皮燃燒,讓金屬燃燒,讓石塊燃燒,讓尖細轟隆的聲音,讓潺潺靈動的水紋,讓凜冽窒息的狂風,讓深邃悠遠的黑夜,讓地獄深處的烈火沖破九霄云外的天堂,讓空間所承載的全部屬性有且僅賦予其燃燒。有形化為無形,無形化為空虛,當森羅萬象僅用燃燒就可以概括,那么語言還有什么魅力可言呢?乾坤已然失色,燃燒讓萬物歸一。魔女想要毀滅一切,那么一切都將隨著燃燒被從存在中抹去。
“妮娜……”
我站在空空的大地上,沒有山水,沒有草木。腳下踩著的,空中飄著的,都只有柔軟至極的褐色的細沙。我完全認不出村子的模樣,這里比沙漠還要荒涼,更像是一顆剛從星云的塵埃中誕生的星球。誰會相信,這里在幾分鐘前還是一個藏在森林深處的人間仙境。
“妮娜……”
我喊著妮娜的名字,一邊走一邊尋找她留下的痕跡。森林大火算什么?魔女毀滅的力量是最干凈、最徹底的。看這嶄新的還未開化的土地,連造物主都在等待著降生。妮娜,別說妮娜了,給我一片葉子、一塊瓦礫都好,告訴我,讓我相信我確確實實沒有被困在夢境。
“妮娜!回答我!妮娜!”
我在平原上狂奔,深褐色的大地,淺褐色的天空,一條青得發(fā)白的地平線從遠方倏地拉近,仿佛火車穿出長長的隧道,一猛子扎入光明的水潭。我終于看見了森林的邊界,綠色的帶子逐漸變寬,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它蔥郁的紋理。森林啊,它怎么離得這么遙遠?我應該從未離開過森林,現在卻仿佛是第一次來到它身邊。
我的腳步停在森林的跟前,張開雙臂環(huán)抱住巨大的樹干。臉頰貼著粗糙的樹皮,垂頭,垂淚。這棵樹生長得健康而結實,樹冠伸得又高又茂密,如果它不是只有半邊身子,如果我沒有摸到它被切割得平整勻稱的白色木芯,我還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幻覺。
“妮娜……”
每當喃喃妮娜的名字,我便雙腿發(fā)軟,兩臂無力。妮娜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縷青煙,仙境中走出來的仙子又走回仙境中去了。森林的大火會造成混亂的動蕩,天崩地裂,地動山搖。然而魔女的大火卻是寂靜無聲的。它是程序性的消亡,像按下了一個刪除鍵,一塊填滿了字符的格子立刻又變回了均一的白色。頭皮剃出了一塊白斑,周邊的頭發(fā)依舊生機勃勃。如果說對機器最高級的贊譽莫過于像人類一樣思考,那么對人類最低賤的詆毀莫過于像機器一樣行事。有序的屠殺比無序的破壞更令人發(fā)指就在于此。一場觸目驚心的慘劇竟然通過了理智與情感的層層審查,犯下這一非人行徑的真的配當成人類的一員嗎?
“啊……”
我喪失了語言,像嬰兒一樣無力。指甲撓著樹皮,淺淺的白條上很快就留下了一道道灰褐色的深坑。痛苦令我瘋狂,然而更讓我難以釋懷的不是失去了妮娜,而是我自己。身為魔女的我令我最為憎恨和恐懼。
個體力量的極致會傾軋他人生存的空間,不被約束的權力會無盡地擴張邊界,終至無可匹敵。其結果,正如我內心的痛苦如吞千針,卻絲毫不敢發(fā)泄出一成的悲傷。魔女一個吐息就能擊潰百萬大軍,一陣怒吼就能引發(fā)地震海嘯。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癱在地上,我薄如蟬翼的指甲也能輕易掐斷這棵巍峨的大樹,我嬰兒般的哭嚎也足以摧毀整片森林。
我犯下了滔天罪行,卻連懺悔都必須小心翼翼。即使是無心,我的一舉一動也關乎著數以萬計的存亡。這就是夏洛蒂為什么會說,魔女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場災難。
“讓我死吧!有什么可以殺死我,就給我個了斷吧!”
我不能再見到小葉了,不知道我一個念頭,她是否也會像妮娜一樣香消玉殞。我多活一天就平白給他人增加一份危險。只要我還活著,妮娜的悲劇會在我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現。沒有人希望我活著。怪物,只有死亡才是它應得的。
“不!你還不能死!”
一只干枯的手從背后伸來,掐住了我的手腕。細瘦的指骨仿佛僅涂了一層白蠟,連指節(jié)連接處的凸起都見得清清楚楚。是一個僵死的老人,一個含冤的鬼魂,她從墳墓里伸出早已腐化的尸手,終于抓住了害她枉死的兇手。啊,她是沖著我來的。冤有頭債有主,對于正義的追討不會因死亡而停止。
“妮娜!”
“我不是妮娜,我是普拉提。我從北面的村子來,找了你三天三夜,終于在這里找到你了。”
“不是妮娜……”
“魔女大人,我需要你的幫助,請救救我的女兒?!?p> “妮娜……”
“我的女兒蒙受了冤獄,背上了不屬于她的罪名,現在只有你能夠還她清白。”
“妮娜死了……”
“我的女兒還活著?。∪绻悴怀鍪窒嗑?,她也要死啦!”
“我害死了妮娜……”
“她是個無辜的孩子,就喜歡擺弄花草。她一直是個本分的人,什么壞事都沒有干??!”
“我害死了妮娜!”
“那些人怎么可以這樣對我的女兒?那些畜生,恩將仇報的小人。讓老天去評判,他們哪一個沒有受過我女兒的恩?”
“是我害死了妮娜!”
“夠了吧!你想怎么樣?在這棵樹上撞死嗎?憑白糟蹋自己的生命……你不珍惜的,別人還想珍惜呢!我的女兒,你怎么這么命苦?你這輩子救下了多少該死的生命?,F在輪到自己了,能救你的人寧可白白浪費她的命,也不愿用來救你?。∧阏f你這是圖的什么?早聽媽媽的,違抗天命的事是攢不來福報的呀!”老人嚎啕大哭,一個人哭著兩人份的悲傷。
“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
“你說救人攢不了福報,那你又為什么想救你的女兒?”
“傻姑娘,還會有什么原因嗎?”老人哽咽著說,“因為我是母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