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jīng)很晚了,吊著金屬鐵盆的三角支架上盛著一團安靜的火焰。萊安掀開刷了漿的帳簾走進去,甩開的粗布擊出兩聲沉重的噼啪聲,又在火焰的陰影中沉寂下去了。一走進帳篷,就看見塔里克正在書桌前翻閱案卷。他在堆成山似的案卷中來回穿梭,黃澄澄的紙片卷兒都被松開了系繩,散在地上。
“萊安殿下,你去哪兒了?我找你好久,可急死了?!?p> 見到萊安,塔里克立即放下手中的案卷,忙不迭地從書桌后邊撞上前來,還一邊嘿嘿地發(fā)出討好的笑聲,兩瓣凸出的厚嘴唇中露出潔白齊整的好牙。
他大概又瞞著我做了什么,萊安想著。每當塔里克熱情得讓人難受,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找我什么事?”
“能有什么比殿下的安危更重要的呢?道格把布拉班特的街頭巷尾都尋了個遍,就差沒把地板磚給掀開來瞧瞧了。殿下要再晚些回來,那個可憐的小伙子恐怕要跑進尸林里去當新鮮的野鬼了?!?p> “我吩咐過他去統(tǒng)計倉庫的存糧,請不要隨意差遣我的部下。塔里克將軍,你無須擔心,我不會逃走的。這場戰(zhàn)爭的責任由我全權(quán)擔負,我已經(jīng)說過了的。你是不信任我嗎?”
“怎敢怎敢?殿下正直的做派全軍上下人所共知,就是借我一百個膽也不敢做出冒犯殿下清譽的壞事啊?!彼锟藢㈩^搖得誠惶誠恐,“只是某個油腔滑調(diào)的士兵在軍營里到處嚷嚷殿下與一個女人在一起。當然,我已經(jīng)讓人將那個多嘴多舌的小子結(jié)結(jié)實實抽了二十鞭,再把他關(guān)進籠子里反省一個晚上,保管他以后老老實實??捎械朗鞘郎蠜]有密不透風的墻,流言始于庸人,殿下還是盡快安撫軍心為上?!?p> 他想問的就是這件事吧,萊安明白了。
“那是琉佳,我沒想到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比R安直言不諱。他以為自己會難以啟齒,但話一脫口,心里反而像卸了擔子一般輕松。
“你們,那個……談過了?”
萊安點點頭:“她變成了魔女,那個黑衣男人保護著她。”
“噢,那真是太遺憾了?!彼锟俗笫置勺⊙劬Χ笸髧@息。仔細看去,真有一滴濕潤的淚珠掛在眼角,仍在顫巍巍地閃動著。萊安皺攏了眉頭,但一想到琉佳也是用同樣厭惡的表情看著自己,他的心又被擊沉一次。在琉佳眼中,他的盛情也如同一個不入流的演員在效顰大師的杰作,他的滿腔真心除了自己誰也不會動容。
“那么殿下,你想好要怎么去對待這件不幸的事了嗎?”
“我希望她能加入我們,成為我們的同伴,可是被她拒絕了。”
“老天,你真的把那個天真的想法告訴了她?恕我直言,萊安殿下,我想國王陛下的腦袋還是清醒的,夏洛蒂大人也沒有病得動不了指頭。”
“我當然清楚,我只是想幫她而已。我們將無理的要求強加在她身上,要她去做力所不及的事。現(xiàn)在她絕望了,我們又一致地將矛頭對準了她。這是什么罪犯的行徑?她是個好女孩,不應該遭受這么多的痛苦?!?p> 萊安感覺到火氣上竄,他從未在別人面前大動肝火,他一貫是謙謙君子,一個有禮有節(jié)的賢臣。而現(xiàn)在,他想立刻與塔里克來一場決斗,為一個遠在天邊的女孩,為自己被嘲笑的真心。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并不是一個寬容大度的人。包容,只緣未到傷心處。所以,一個受人尊敬的榜樣是不能被細瞧的。一幅精美的工筆畫如果硬是用放大鏡去照,只會讓人注意到紙面粗糙的顆粒。凡人總有無法自我突破的局限,而朝圣者們卻想拜出個神,無怪乎英雄多末路。
“可這位好女孩并沒有回到殿下的懷抱里啊?!彼锟瞬灰啦火垺?p> “我已經(jīng)在檢討了,我定是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p> “我尊敬的萊安殿下,請饒過為你牽腸掛肚的部下們吧。那女孩就是個不領(lǐng)人情的白眼狼,你為她費神費力換不來一句好聽的。都說溫柔是女人的武器,偏偏那副嫩骨頭上還頂著個石頭一般頑固的腦袋。誰能受得了她?”
“塔里克,我以為你們之前合作得挺愉快。”
“你說的是哪個年代的事兒?要是她能像個娃娃一樣安靜聽話又不亂動,我還是會喜歡上她的小身板?!?p> “你看人太過苛刻了。琉佳沒有那么糟,你愿意去了解,就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值得欣賞的地方有很多?!?p> “比如呢?”
“比如……她很干凈。”見塔里克做出干嘔的樣子,萊安又急忙補充道,“你聽我說完。是的,她就是干凈。不是無知的那種,也不能用單純來替代。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才好,用比喻來描述的話,她像一場午夜降臨的冬雪?!?p>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么呢。殿下,雪看著干凈,里面其實都摻著沙子啊灰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這是在夸她嗎?”
“你有所不知,沒有這些微塵,是不會形成雪的。她就算摻著雜質(zhì),整個人也是干干凈凈的。倒不如說,正是那些小缺點的存在,她才會去不斷追求凈化。她能分辨出美好與丑惡,才能長久地保留住內(nèi)心的純真。”
“嘿,搞了半天,原來殿下是喜歡那一類型的嗎?”
“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萊安叫起來。
“我不是不能理解,換做是我娶了莎倫夫人當老婆,新婚之夜我就叛變了。說真的,我寧可去布魯塔克的寒璃宮里當階下囚,也比在點著暖爐的婚房里睡一宿舒服。漂亮的女人是花冠下的毒刺,我可不敢享那福。弄不好櫻桃嘴沒親上,命卻丟了。有句話說了別介意,我倒真想知道,殿下是怎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她身旁躺了這么多年的?”
“塔里克!誰允許你這樣口無遮攔?”
“屬下罪該萬死??扇R安殿下,人的感情若不是為了明了真心,那么老天又何必將這徒增煩惱的包袱掛在我們身上呢?”
“塔里克,你說得過于輕巧。你沒結(jié)過婚,婚姻是我們必須擔起的責任,不能僅憑好惡隨意待它,那只會傷害你的伴侶,你以后會明白的。”
塔里克噴出笑來:“哈哈哈,殿下的觀念還是那么迂腐。結(jié)婚?為什么要讓婚姻減損女人的魅力?我斗膽再說一句,我是沒結(jié)過婚,但可嘗過愛情。愛情最甜蜜的時刻永遠是在結(jié)婚以前。當愛是自由的,幸福就是永恒的。而殿下你就是還未嘗過愛情就早早結(jié)了婚,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東西,你還會偏偏往火坑里跳。”
塔里克甚是得意,萊安氣急敗壞,卻依然想不出怎樣才能反駁得理直氣壯,腦海中一個陰暗的角落還一直在不斷地奚落自己。他不愿被人認為自己的婚姻純粹是出于政治因素,那樣莎倫就太可憐了。至少,他想救下一個人。
“算你贏了吧,我想結(jié)束這個無聊的話題了?!?p> “我贏了什么?殿下覺得我是樂意八卦上司感情問題的長舌婦嗎?枉我扮了這么久的小丑,殿下,我只想確認一件事,殿下現(xiàn)在還能夠拿起圣劍嗎?”
萊安惱怒的表情僵硬在臉上,從塔里克狹小的眼縫中投射出來的目光讓他突然無法呼吸。他回想起小時候溺水的事,史蒂芬與他吵了一架,就把他推進了水塘。他的身體懸在水中,有一股邪惡的力量讓他游不上去也沉不下來。他拼命劃動四肢,可是什么都碰不到,將腳尖繃直了也踮不著底。那時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離他遠去,自己仿佛被甩出了向前奔馳著的名為現(xiàn)實的車廂,永遠地被滯留在已成歷史的過去。在溺死之前,恐懼會先將他謀殺。被救起后,他做了無數(shù)個噩夢,皆是溺水而亡的景象。每當恐懼襲來,溺水的記憶就被喚醒,令他重新變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孩。
“我不得不提醒萊安殿下,無論那個女孩的前身是誰,魔女都是我們的敵人。既然她從前的同伴如今已形同殘廢,那么萊安殿下就要重新?lián)撈疬@份責任,就像你以往所做的那樣?!?p> “我……”
“你一定得殺死她。先人祈禱了幾萬個世代至今仍未瞑目,就為了等待那一瞬間——魔女死亡的瞬間。只有她的死,才能夠真正迎來人類的時代?!?p> “不用你說,我知道?!比R安握緊圣劍,冰冷的金屬降低了他血液的溫度。他突然明白過來,為什么在看到琉佳瘦弱的肩膀背負圣劍的時候會覺得心情沉重。這件事本該是由他來做的,這是他的使命。
“如果沒有預言,如果當初我們不去相信什么預言,也就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局面。我本可以更早地殺掉魔女?!彼簿筒粫兂赡?。
“抱怨完了嗎?真是令我好等,門口的風吹得我耳朵都掉了。將軍們嘰嘰歪歪起來好像也和女人沒什么兩樣。”
帳簾又被掀開,一個人影突然殺到。他健步如飛,威風凜凜,帶著猖狂的盛氣席卷而來。
“你下不去手沒關(guān)系,讓我來。只是殺個魔女而已,管她是誰,我一樣手起刀落,痛痛快快。”
“諾曼!怎么是你?”萊安又驚又疑,可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不容置疑就是自己的胞弟。
“我的哥哥,瞧你被嚇成這副慫樣,我以為你至少比那個沒出息的史蒂芬要像個男人?!?p> “你不是在王城嗎?母親同意讓你出來了?”
“她怎么會?是父親派我過來的。仗打得不順利,他的血壓升高了兩成,醫(yī)生剛使他脫離危險。恭喜你,父親又雷霆大怒了。”
“等把戰(zhàn)后的事情處理完,我會回去向父親請罪?!?p> “不用等那么久,現(xiàn)在,立刻,馬上,父親要你趕緊走,能飛就飛,片刻都不許留。我就是來傳達這個命令的?!?p> “為什么?什么事讓他這么著急?”
“我要是知道,他還讓你回去干嘛?好哥哥,你可以出發(fā)了,我剛才幫你備了馬匹,今晚月色很好,我想你不會迷路的。余下的事情就由我來替你完成吧。父親新任命我為這里的總帥,要看任命書嗎?上面還有宰相大人的親筆簽字呢!”話還沒說完,諾曼就在袋子里掏起東西來。
“不是……這……這太奇怪了,為什么父親會把我的職位交給你?你明明沒有任何領(lǐng)兵的經(jīng)驗。”萊安額頭冒著汗,不過半天時間,所有事情都朝著預料之外的地方發(fā)展開去。
諾曼卻胸有成竹地說:“這沒問題,塔里克會幫助我的。要說領(lǐng)兵的經(jīng)驗,他比你更是位專家。是吧,塔里克?”
“能為諾曼殿下效力,我榮幸之至?!彼锟水吂М吘?。
“好了,你還擔心什么呢?放心吧,你弟弟沒那么不中用。再怎么說,我也是雷德菲爾德國王的兒子。父親已經(jīng)在候著了,你是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氣的,要是等急了,我可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p> “既然你這么說……”連插話的時機都找不到,萊安被迫敗下陣來。在發(fā)號施令上,諾曼比史蒂芬更像個國王?!拔椰F(xiàn)在就去收拾行李。塔里克,去把道格叫來,我與他交代完事情,立馬就走?!?p> “殿下路上保重?!?p> 諾曼想趕他走,塔里克也樂意看笑話,這里已經(jīng)不再歡迎他了。臨走前,萊安憂心忡忡地瞅了瞅諾曼,那孩子正神氣活現(xiàn)地哼著小曲,慶祝他剛剛贏得的勝仗。萊安有點慶幸琉佳沒隨他而來,不然諾曼一定會殺了她的。他得抓緊時間,一切順利的話五天后就能夠再趕回來。到時候必須把諾曼送回去。放任一個孩子在前線指揮萬軍,不用想就知道有多么可怕。唉,愿上天保佑,希望諾曼別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惹出什么麻煩。
目送萊安依依不舍地走出帳篷,塔里克如釋重負地說:“諾曼殿下,剛才我真替你捏了把汗?!?p> “怎么著?你還怕他不肯走?我可是有任命書的?!?p> 諾曼將書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兒推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F(xiàn)在他是這里的老大,所有屬于哥哥的東西而今全部更換上了他的名字。他不論做什么,都不會有人用說教的口吻指責他,更不會有人違抗他的命令。他有權(quán)力要這里任何一個人的腦袋?!奥犝f,魔女來過這里了?”
“是的,可惜被她逃脫了。”
“還不是我那哥哥心慈手軟放跑的。不過沒關(guān)系,我來將她抓回來。塔里克,我問你,這里,我能用多少人?”
“殿下已是這里的最高統(tǒng)帥?!?p> “你的意思,是十萬?”
“聽憑差遣?!?p> “好極了!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今晚的風冷得緊,應該能吹到明天吧。事不遲疑,塔里克,我們明天就行動。”
“得令。”
“你也不問問我要做什么?”
“屬下不過是軍中一小兵,怎么好過問總帥的決意?殿下應該自有考量,我和其他的兄弟們只管等待命令就是。”
“好!這話說得中聽。塔里克,你說為什么其他人就不能和你一樣爽快又忠心呢?”
諾曼拾起壓在桌邊的水晶馬雕像,捏在手里端詳,這是萊安成年的時候父親贈與他的禮物。剔透的水晶在燭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炫目的光路似細水從手心流淌而下。這真是美得妙不可言!
“我只是缺少一個機會而已。給我力量,我也能征服天下。塔里克,你說我會成功嗎?”
“尊敬的殿下,我始終相信一句話,那就是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