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緋紅的魔女-其五

　　是夜，驟雨傾盆，密集的雨點化作千萬琴師的手指，彈奏著城堡這架碩大的鋼琴。狂風忽強忽弱，敲打著青灰色的石磚，為成組成串的和弦?guī)砹似鸱捻嵚?。響雷滾落云端，炸響了音鈸，余音震落老樹上凋零的敗葉。從天的一端到另一端劃過一聲凄厲的啼鳴，頃刻間，重重封鎖住天空的濃云被閃電撕裂。世間一度慘白得沒了影子，強光宛如白晝，然而這只不過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十六分休止符。樂章的基調(diào)始終是灰黑色的，即使是閃電也無法改變這一點。你看那濃云不是又合上了嗎？這就對了，不是所有希望都值得給予期待。黑暗中看見的光，其真相或許只是一根蛛絲。事實就擺在我們眼前，在這漆黑的舞臺的中央上演著的，是由毀滅獻給死亡的贊美詩。

　　房門從外側(cè)被撞開，門上的鐵環(huán)叮當直響。我放下手中的書本，往門口看去。門外走進一個濕漉漉的水人，黏連的水線從衣服邊緣掛到地上，石板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灘水洼。是小葉回來了。

　　“去哪里了？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我遞上浴巾，小葉將它蓋在頭上瘋狂地搓著。她蓬頭垢面，衣服又臟又破，露出的手腳上磕出了一塊塊淤青，渾像個剛從水牢中逃出來的死囚。

　　“騎馬呀！”小葉一邊扒掉身上的衣服一邊說，“那匹小白斑總是把我摔下來，我跟它斗了一下午?，F(xiàn)在啊，它終于肯乖乖聽我的話了?！?p>　　“也不用冒著雨吧。趕緊去洗澡，不然會感冒的。”我打開衣柜，拿出剛剛疊好的小葉的睡衣。小葉卻像是沒聽到一樣，她將浴巾往身上一裹，便坐在椅子上跟我聊起天來。

　　“聽萊安說你受傷了?！?p>　　“就破了點皮，早就沒事了?！?p>　　“見鬼了！你以前撞了下柜子就眼淚汪汪的要阿姨幫你揉揉，破了皮可不了得?！?p>　　“你又尋我開心?！?p>　　“我這不是關(guān)心你嘛。訓練怎么樣了？還習慣嗎？”

　　“一開始是心慌，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竅門?！?p>　　“哎呀！哎呀！”小葉咋咋呼呼，差點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拔揖驼f你行的嘛，諾曼他一直都不肯信我，還說了些難聽的話。我哪容得他囂張，一拳揍在丫的鼻梁上。”

　　我禁不住噗嗤一笑：“他沒事吧？要是被國王知道了……”

　　“沒事沒事。我都沒使上勁，他一滴血也沒流。就是鼻子會難受一陣，叫他每次呼吸都忘不了我給他的教訓?！?p>　　我拿起梳子幫小葉梳頭，不趁未干的時候梳順暢的話，這一頭漂亮的頭發(fā)可就被毀了。小葉是從來不會注意這種事情的。

　　“你去找過夏洛蒂了？”她又問我。

　　“啊，是，那天晚上就去了?？墒窃挍]有說完，她那時生病了，我打算待會兒再去見她一面?！?p>　　“有什么事情需要嘮嘮叨叨那么久？”小葉皺起眉頭，一臉不解?！白蛱煳覄傄娺^她。我那時在花園里喂貓，天還亮著，但是廚師們已經(jīng)開始準備晚餐了。我是想向她道歉來著，我以為那些貓是她養(yǎng)的，誰叫她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地瞅我。然后，我們就在那里聊了一會兒?！?p>　　“她看起來好嗎？”

　　“好得不得了，能把我氣一肚子火嘞。她跟你聊了很久嗎？”

　　“嗯，像聊了一整晚，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腦子里所知道的全告訴我?！?p>　　“真的嗎？我怕不是遇到了個假人？她和我說話的時間前后不超過兩分鐘。我問了她許多問題她都聽而不語，好像張張嘴能要她命似的?！也恍枰f什么，你可以做的很好?！驼f了這一句，把我郁悶得呀。后來有人找她，我們就分別了?！?p>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蒼老的夏洛蒂虛弱地倚在床柱邊，她唯一年輕的臉龐被掩藏在蜷曲的枯發(fā)下，昏暗的燭光里仿佛度過了幾十載滄桑的歲月。她為什么不將那些話告訴小葉，就像對我說的那樣？

　　“她是覺得你令人放心吧。憑你的實力，殺一兩個魔女還不是手到擒來?！蹦睦锵裎?，處處被人當包袱一樣甩。

　　“才沒有這回事！”小葉撅起了嘴，“我又是哪路神仙？如果魔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連瞅都不敢瞅上一眼?！?p>　　“你說這賭氣的話干什么？”

　　“你覺得我這是氣話？我干嘛說什么氣話？琉佳……哎呀！你哪里知道我的煩惱！”小葉騎著椅子嘎吱嘎吱地搖，兩腳亂騰，好像有虱子咬得她渾身不自在?！澳阋詾橐獨⒁粋€人要下多大的決心？我可從沒有把箭朝靶子以外的東西瞄準過。一想到那是個活生生的東西，我怎么也沒法集中精神。我甚至好幾次都把弓給扔在地上，當然，沒人看見我這么做。你討厭這事，我又怎么可能會喜歡？你說的對，這就是殺人?！?p>　　“你和萊安說過了嗎？”

　　小葉嘆了口氣，用母親教育孩子的口吻對我說：“琉佳啊，這是可以對外人說的事嗎？你太依賴萊安了。我們?nèi)繃醯膬?yōu)待才能待在這里，若讓他知道我們并沒有殺死魔女的力量……唉，我都不敢想下去了。”

　　“可是萊安說我們不用著急。”

　　“萊安可以原諒我們，不代表其余的人也會。如果三番五次我們都失敗了，那還會被他們寄予希望嗎？就算夏洛蒂用十七八個預(yù)言保證都不見得會有什么用。我們會被趕出去，像野人一樣住在森林里，樹葉做屋頂，靠野果充饑。琉佳，我把你當朋友，才敢這么說。要不是關(guān)系重大，我哪會這么扭扭捏捏的？”

　　“對不起小葉，我不知道你為我們考慮了這么多?！蔽乙笄械乩^小葉的手，再三道歉。

　　是啊，真正應(yīng)該考慮的不是要不要殺死魔女，而是如何回到原來的世界。不會魔法的我們渾身乏術(shù)，除了夏洛蒂之外別無指望，而這一切都是以殺死魔女為前提而存在的。若是失手了，別說無法回去，能否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都是問題。這是一條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單行路，不需要夏洛蒂的勸說，我就是為了自己也不得不去拼命努力啊。之前的我怎么會那么糊涂？那好不容易暫時擺脫的焦慮又來支配我的意志了。最難做到的不是面對現(xiàn)實，而是面對無能為力的現(xiàn)實。弱者之所以為弱者，正是因為他們無法為自己做主。

　　“那該怎么辦呢？我沒有自信殺死她，我連劍都使不好！”

　　“你別急啊，來，坐這兒?！毙∪~將我拉到床邊，挨著我坐在一起。“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去做那困難的事情。我向你保證，我會去打倒魔女，你只要拿著圣劍讓大家看著安心就好。這樣可以嗎？”

　　“你不是說自己都不敢瞅她嗎？那要怎么殺死她？”

　　“這個么……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歸是有辦法的嘛。你看我平時有虛過什么？這你都不相信我？”

　　“小葉……”

　　墻外依舊是昏天黑地，怒風疾雨不知疲倦。然而那些瘋狂均不為我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有小葉凍得紅撲撲的雙頰和鼻頭，還有那雙永遠給予我希望與安寧的眼睛，我所有的擔心和害怕都被她一并接收了去。

　　小葉怎么會不害怕？小葉也只是個小姑娘啊。為什么她就是能毫不在意地替我扛起一切呢？我這個只在乎自己的人根本不配享用小葉的好意。讓我自責吧，讓我為自己的狹隘無知而悔恨吧。萊安也曾為了茉莉而自責悔恨過，但是和他不同，我還擁有挽回的機會。這次，我一定不能再給小葉拖后腿了。

　　“阿嚏——”小葉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兩條鼻涕拖掛下來?！鞍パ剑愀?，可千萬不要感冒?。”?，琉佳，我要去洗澡了?！?p>　　小葉七手八腳地抹著鼻涕，像個野孩子一樣急匆匆闖進浴室里去了，我遂起身為她合上了門。此時正好鐘敲了八下，衣柜邊豎著的紅木擺鐘盡職地為我報時。

　　是時候去找夏洛蒂了。這般糟糕的雨天本該窩在暖和的被子里睡上一覺，但我還是決定要去，我有話要與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