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哈代瞇著雙眼站在觀眾席處,那具老瘦的身軀此時更與干尸別無二致。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面帶微笑,排布整齊的皺紋堆擠在一起恰巧錯位,將臉上不大的空間填補(bǔ)得滿滿的。好在他平時不喜歡笑,這副表情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賞心悅目。
“明明只是個小姑娘……”諾曼一如既往地吐著酸水。他像個犯人似的杵在那里,耷著腦袋,好像前方有什么東西會刺瞎他的眼睛。諾曼郁郁寡歡不是沒有道理,畢竟在我們來到雷德菲爾德之前,他是眾人公認(rèn)的射箭高手。
“現(xiàn)在你得叫她一聲將軍了,小屁孩。什么時候去跟將軍大人請教請教,讓她教你兩招好去騙女孩子?”史蒂芬捻著胡子趁機(jī)嘲諷。
諾曼狠狠地瞪著史蒂芬,在這個世界上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哥哥。“你怎么不自己去請教請教?不論是射箭還是使劍,你哪樣比得上我?”
“那又怎么樣,小鬼?我是要當(dāng)國王的人,國王需要的是指揮大局,而不是把劍耍得有多好看。你那顆爛木頭一樣的腦袋里面如果裝著上好的芯子,也早就能撈個將軍當(dāng)當(dāng)了。”
“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只不過早投胎了幾年,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能耐可以當(dāng)國王?”
“行行好,我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到這里來不是為了聽你們吵架的,王子們。”哈代的笑容一垮下來,兩個人立即變得比綿羊還要溫馴?!笆返俜?,作為一個國王不僅僅需要指揮大局,還需要收買人心,你的臭脾氣跟你弟弟簡直沒什么兩樣。戰(zhàn)爭史的作業(yè)寫完了嗎?”
“幾分鐘的事,我現(xiàn)在就去做?!笔返俜胰讨豢谂瓪?,他甩了甩袍子離開了。他忠實的妻子緊緊跟隨其后,雖然誰都不會在意她。
“那……我想我也該走了?!敝Z曼也急于脫身,待在宰相身邊總是度日如年。
“慢著!你走什么?著急去找你哥吵架嗎?”
“我想起……母親要我多去陪她說說話?!?p> “噢,別告訴我你還懷念母乳的味道。諾曼,我有任務(wù)要交給你。”
“呃,這回又是哪戶人家養(yǎng)的豬跑了?”
“都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小子還這么記仇。”哈代環(huán)顧四周,湊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貧瘠的地表再次裸露出來,上面烙下了無數(shù)深淺不一的腳印。“給你一個展示自己能耐的機(jī)會,去教會我們的新將軍如何打仗吧。”
“我來教?”諾曼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宰相大人,你不是在拿我尋開心吧?如果她還用得著我教,我早把月亮給射下來了。”
“別忘了我們的另一位女士?!惫鹨贿叺拿济蛄顺蛭?,我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拔蚁脒@一位需要你多操心一下了?!?p> “是她啊……她沒什么可教的。”
“哦?你覺得自己贏不了她?”
“放屁!我站著不動她都打不到我。我敢拿父親的名義發(fā)誓,她不是這塊料,一個快死的老頭都能把她打趴下。哦,我可沒有影射你的意思??傊挥羞@件事,求你饒了我,先生?!?p> “聽到了嗎?你認(rèn)同諾曼的說法嗎?”哈代用眼神問我。
“嗯?!?p> 我只好承認(rèn)。打擊接二連三到來,我已心如死灰。即使是當(dāng)面的侮辱,內(nèi)心也不再涌起波瀾。
“回答得倒是爽快。老實說,小姑娘,你是不是打心眼里不樂意與我們合作?”
“沒有……”
“但是你表現(xiàn)出來的并不是很有干勁的樣子?!?p> 我握緊了圣劍,它好冷,好疼,然而我沒有松手的意愿。
“好吧,我們換個話題。你今年幾歲了?”
“17。”
“平時都做些什么呢?”
“看書,還有學(xué)習(xí)?!?p> “不錯的興趣嗯?父母有對你說過什么嗎?”
“他們叫我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p> “你做到了嗎?”
“沒有……我不太喜歡?!蔽覍㈩^低得更低了。
“呵,我清楚了?!惫崞鹨贿呑旖牵芭?,“在我們這兒,17歲的女孩該做些什么,你知道嗎?”
“不知道。”
“她們該想著如何給丈夫添一個孩子了?!惫鷾惖轿业亩叺驼Z,我冷得打了個哆嗦?!昂湍切┠贻p傲慢的愣頭青們不一樣,我一直覺得女人真是了不起,尤其是結(jié)了婚的女人。丈夫在外打拼的時候,她們就是家里的主人。她們需要撐起整個家來幫丈夫分憂,規(guī)劃家計,照顧老人孩子,有能力的話還能掙點小錢,比一個拿工薪的宰相要勤快二十倍。是不是覺得很偉大呢?我過世的妻子就是這樣一位令我欽佩的女人。我非常地愛她,即使她已離開我三十年,我也不曾想過另娶。你如果有喜歡上什么人,應(yīng)該能夠體會到這些女人們的感受吧。”
我說不出話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將我看得透徹?zé)o比,而自己只有點頭承認(rèn)的份?,F(xiàn)在我真的成了被耍的猴子,供人消遣的小丑。
哈代沒有把話題接著說下去,他冷漠地看了我一會兒,又扯開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與夏洛蒂談過了?”
“是?!?p> “你覺得她怎么樣?”
“我不太清楚,她要我再去找她一次?!?p> “哼哼?!惫菩Ψ切Φ囟秳铀樕纤煽宓拿嫫?,看得一旁的諾曼又后退了一步,他實在太想從這場折磨中逃脫了。
“奉勸你一句,別太相信她。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棄暗投明,他們的本性已經(jīng)注定會被黑暗吸引。那個人當(dāng)過一次背叛者,誰也無法保證她不會再次背叛?!?p> 哈代取走我手中的圣劍,就像玩雜耍一樣將它輕松地拋起又接住。呼呼甩起的風(fēng)聲突顯出劍的重量,告訴我其中沒有弄虛作假。那副老骨頭的體內(nèi)竟然還留存著如此驚人的力量,實在令人駭然。
“這把圣劍是她做過的唯一一件正確的事。我不奢望你能做到像我這樣,但至少……”
他最后將圣劍在手掌上掂量了幾下,又把它拋還給我。圣劍結(jié)實地砸在我的手臂上,我膝蓋一彎,險些跪在地上。
“拿起它,用它刺穿魔女的心臟,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期待了,可別讓我失望?!?p> 我將劍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一個熟睡的巨人嬰孩。回過神來,哈代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我徒勞地目送著他干瘦的背影,終于能夠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