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原城太郎五次入圍終摘得芥川賞”。
立木瀧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攤開眼前的《文藝春秋》,在醫(yī)院休養(yǎng)了小半個月后,時光總算是走過了六月的尾巴,邁進熱烈的七月。
對于七月的文壇而言,當下最火熱的新聞無疑是芥川賞和直木賞的公布。在前段時間新月社的丑聞吸引了社會各界的目光,因而芥川賞一下退選了兩個作家反倒成了無人關(guān)注的小料,只在網(wǎng)絡(luò)的角落里產(chǎn)生一點回響。
而等芥川賞公布最終的得主后,那些失敗者就更是不值一提。
坐在新買的椅子上,立木瀧捧著杯子,將報刊上的內(nèi)容掃過一遍后,瞥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等待著茶杯里的熱水轉(zhuǎn)涼。
灼人熱氣自下而上的奔騰,在接觸到空氣的片刻就液化成一片濕潤的水霧。默默感受著鼻尖的溫度后,立木瀧將一粒黑色的藥丸混著熱水一齊倒入嘴里。
苦澀一瞬間控制了大腦的所有感覺,舌頭不自覺的吐出,貪婪地想要掠奪空氣里的其他味道,來平息這場苦味的暴政。即使從出院以來,每天都服用一次,可他還是適應不了這個味道。
在最強烈的苦感過去后,舌尖還殘留了些令人惡心的余味,在不斷的用水沖刷后,結(jié)束了今天的服藥過程后,立木瀧的大腦總算有余力去思考其他的東西。
新月社被限制出版兩年,而他在醫(yī)院里的那番表態(tài),也表明了這兩年他也不會出版任何新書。雖說得益于《一個人的好天氣》此前銷量的火爆,他倒不必擔心這段時間的生活問題。可關(guān)鍵是,這空窗的兩年,他該做什么。
長谷川還在武藏野有著助教的工作,石田升到了副主編,有著比以前更多的工作要忙。而吉岡,也因為事物所方針的調(diào)整,天天往演技學校跑…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跑著,只有他停在了原地。
食指不斷的在桌面上敲打,立木瀧有些心不在焉。身體無意識的輕微搖晃,試圖在搖擺之中找到一絲未來方向的靈感??芍钡缴眢w劇烈的震顫后,他也沒能從迷霧之中抓住一點結(jié)果。
身體的震顫?!不,是整個房屋的晃動。
書架兩側(cè)的藏書爭先恐后的撲在地面,窗戶的灰塵在不斷抖落,廚房不斷傳來玻璃在地面碎裂開的聲音。來不及攜帶任何東西,身體在意識之前就已經(jīng)先行沖出家門。
“啊,藥”
可能是苦味的記憶太過濃郁,在沖出去后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那些黑色的藥丸。
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把藥和錢包拿出來的時候,胳膊已經(jīng)被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大叔扯住。
“地震了,趕快去市民公園避難。”
地震這件事在日本并不陌生,頻繁的地震不僅讓日本從小學就開始推廣學習避震知識,還給每個居民區(qū)劃分了相應的避難場地。
就在大叔說話的當口,一輛警車從路邊駛過。原本用來通緝嫌犯的大喇叭此時一刻不停的播放著避震的通知。
“你知道市民公園的路吧?!?p> “知,知道?!?p> “那就快去吧,這里太危險了?!闭f著大叔輕輕推了下立木瀧的肩膀,轉(zhuǎn)身向正在逐漸坍塌的居民區(qū)奔去。
“快前往市民公園避震?!?p> “里面還有人嗎?”
……
耳后大叔的聲音越來越遠,而市民公園里的嘈雜卻越來越近。抱怨,哭喊,興奮,麻木…各種各樣的情緒在此匯聚一堂。年紀大點的人皺著眉不斷打著電話確認著親人的安危,而年輕點的則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手指在鍵盤上不斷敲打,轉(zhuǎn)化著一條條訊息飛向世界各地。
與立木瀧同樣因為匆忙而忘帶手機的人,只能茫然地盯著廣場中央的投影屏。NHK的地震播報番組,全時間段不間歇的在屏幕上更新著實時消息。
時間過去了五分鐘,公園里的人像是被摁下了沉默的開關(guān)。連風都停止了吹動,消失在一片寂然里。
8.5級的地震評級被更新成了8.8級,而后又被調(diào)整成9.1級。不過數(shù)字上的變化并不能讓人心生敬畏,真正令大家的恐懼的是投影屏里日本東北部地區(qū)的受災畫面。
火災,海嘯,房屋倒塌,道路開裂,綿延不絕的余震一次次考驗著還在堅挺的房屋。遇難人群,受災地區(qū),經(jīng)濟損失…畫面上方的小字像是看不見滾動的盡頭。航拍的無人機記錄著流離失所的人們。他們是不幸的,他們在一瞬間就失去了一切,而他們又是幸運的,因為至少還活著。
宮城,巖手,福島…畫面上來回切換各地的受災情況,每切一次就讓人心一顫,沉重的低氣壓驅(qū)逐了一切輕松的可能,密不透風的籠罩在每個人頭上。
又過了十分鐘,海嘯襲擊了仙臺灣,船只,車輛被挾帶怒火的海水隨性的丟在地上,農(nóng)田,房屋轉(zhuǎn)而成了海水新的呑噬目標。NHK將新的視頻同步,全社會再次為之哀痛。
在陰云密布中天空走向了傍晚。政府的相關(guān)工作人員剛剛發(fā)放了今晚的晚餐,一些常見的便利店速食食品外加一盒牛奶。
只是因為屏幕中實時更新的畫面,沒有多少人有胃口開動,直至夜更深了點,才有人零散的在領(lǐng)取熱水的地方排隊。立木瀧此刻也在排隊。只是他是排在了附近唯一可用的電話亭前。
“抱歉?!鼻耙晃慌⒆影胧强奁牡狼?,黑色的眼線都已經(jīng)被暈開了,手哆嗦著扶著門,好像隨時可能倒下。
因為排隊的人太多,每個人只能使用五分鐘的電話亭,前一位在里面大哭了一場,而超時了幾分鐘,只是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愿意指謫什么。
人是很脆弱的,一點異樣的聲音就能輕易破防
將門拉上,老舊的電話機仍亮著微光,等待著來人輸入號碼,立木瀧手指在按鍵上停留許久,才按下了第一個數(shù)字。那是一個一直被他刻意忽視的號碼,那是一個通向巖手的電話。
“嘟…”
“嘟…”
“嘟…”
立木瀧手指不斷摩挲著話筒,迫切的想要聽到應答的話語。
可在長響之后等待他的,卻是一道無情的機械女聲。
“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
立木瀧只覺得身體的支撐瞬間被偷走,在強迫自己不做過多臆想后,他又按下了長谷川的電話。
“長谷川?長谷川,你還好嗎?”瞬間接通后的欣喜,讓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情緒。
“立木?是立木嗎?”對面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像是被淚水請洗過喉嚨。
在簡短的寒暄后,長谷川卻是沉默一陣后才接著開口。
“立木,我父親和我說…他好像在遇難名單上看到,看到了叔叔的名字,不過!不過可能只是同名的名字…”長谷川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聲碰撞的聲音。
“立木!立木!你沒事吧”
“…長谷川,我想回巖手…”
“立木,北三陸的鐵路已經(jīng)停運,而且現(xiàn)在余震不停太危險了…”
“長谷川!我知道…我知道…”立木瀧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了電流聲與嗚咽聲交織的夜曲。
“…明天我開車去公園接上你,我們一起回去?!?p> 留下這句話后,電話聲突然戛然而止,屏幕上的余額已經(jīng)顯示用盡,下意識的又掏出一枚硬幣,可當望著身后一個個懷揣著希望的眼神,卻再也無法將硬幣投入幣孔。
回到公園里,靠在花壇的角落。立木瀧的腦海里滿是巖手時期的記憶,父親,母親,家人,朋友…模糊的畫面逐漸清晰,一行淚水在眼眶泛濫。只有冰冷而又生硬的地面在無情的揭示什么是現(xiàn)實。
中央的投影屏還在一刻不停的播報,遇難的人數(shù)已經(jīng)是一個恐怖的數(shù)字,今夜,有多少人睡得著,又有多少人能睡得著。立木瀧平躺在地,看著一輪新月從陰云中躍出。吹散了云霧的晚風帶來了點綴漫天的星辰。
明明是個如此美麗的星空,但此時所有人都在期盼著明天快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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