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李夔的右手,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一拍。
這聲爆響,讓一眾正朝蘇錦奴圍擁上前的惡少,為之一愣。
這時,他們聽到了一句更令他們驚駭不已的話語。
“此等借貸,事先未曾告明,又暗設驢打滾利錢,盤剝得如此厲害,焉可作數(shù)!”
斑鳩轉(zhuǎn)過頭來,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那斂眉瞪目的李夔。
“李……,李官爺,你這話說得,可是……?!卑啉F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道:“我等向是如此經(jīng)營,且連縣令段叔澄亦是同意,怎地你……”
斑鳩這段磕巴不已又沒有說完的話,其實包含了多層信息。
第一點,就是這種蔣家質(zhì)庫開出借據(jù),歷史悠久,向來如此經(jīng)營,并不是專門針對蘇錦奴一人。也就是說,在她之前,這般敲詐盤剝的手段,還不知道套住了多少人呢。
第二點,就是蔣家質(zhì)庫這種奸詐狠毒的經(jīng)營模式,雖然喪盡天良,卻是連官府都承認并加以保護的,那位一直未曾謀面的縣令韋叔澄,就是蔣家質(zhì)庫的最大保護傘。
第三點,蔣家質(zhì)庫已然打通了當?shù)刈罡叩燃壍年P(guān)系,并受到了此地最高長官庇護,你李夔一個小小的不良人,竟敢私自阻止此事,豈不在與韋縣令作對么?
李夔環(huán)視眾人投來那怨怒不善的目光,卻是冷冷一笑。
“某自任官府不良人,自當秉公處事,保護良善,豈可任由爾等胡為!”李夔說到這里,卻又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這等借據(jù),你們雙方既已簽訂,若是完全置之不理乃至重簽,亦是麻煩得緊。不若雙方各退一步,達得協(xié)議,方是最好?!?p> 李夔的話,讓蘇錦奴與斑鳩等人俱是一愣。
各退一步?
這是怎么個退法?
“李官爺,你的意思是……”
李夔直視著斑鳩的雙眼,沉聲道:“按李某之意,蘇姑娘本金要還,規(guī)定的600文利錢要還,但其余的驢打滾之利,卻是斷斷不可這么多?!?p> “哦?那依官爺之意……”
李夔向他伸出四個手指:“驢打滾的利錢,只可算四百文。也就是說,蘇姑娘要還你們的錢數(shù),總計為四貫?!?p> 斑鳩聞言大急:“李官爺,這可如何使得!要知道,原本總利加起來,可是要五貫四百四十文?。】丛诠贍斆嫔?,小可就往后退一步,把后面的四百四十文省了不要。但這五貫現(xiàn)錢,卻是無論如何也要拿到!若不然,小可該如何向蔣掌柜的交差啊?!?p> “官爺,我等還要在蔣掌柜手下吃飯,這錢鈔短了這么多,只怕掌柜不依??!”
“是啊,官爺這般短屈我等,豈不是生生壞了規(guī)矩么?”
“官爺在上,也要休諒我等索債不易啊……”
一眾惡少亦是七嘴八舌插話過來。
李夔掃了眾人一眼,冷冷回道:“爾等這般說辭,難道不懂我大唐律法么?《大唐律》規(guī)定:凡質(zhì)舉之利,收子不得逾五分。后出息債近其倍,則官府不理?!?p> 李夔的這句話,讓一眾惡少面面相覷。
而見眾人這般表情,李夔心下,卻是暗自發(fā)笑。
因為他說的這段律法,這前一句,是在初唐到盛唐時,官府所定的規(guī)矩。也就是說,官府最高規(guī)定的利率為5%,否則這借貸條款,便可不作數(shù)。所以說,象現(xiàn)在這張借據(jù)上,寫的什么十分驢打滾利,官府是可以不與承認與保護的。
這句話,李夔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現(xiàn)在這個晚唐時代,這樣的官府定規(guī)早已是形同虛設,根本無人遵守。不然的話,那蔣掌柜也不會這么大膽地在借據(jù)上寫出要十分利錢的字句。
而后面這句話,則是李夔的悄悄篡改。
因為根據(jù)唐律,此原話為:“后息債近過其倍,若回利充本,官不理?!?p>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說,若利息超過本金之后,再計息索債,包括計復利(也就是所謂的驢打滾),官府都是不予承認并保護的。
而現(xiàn)在的情況,斑鳩等人索要的利息,共計兩貫四百四十文,只是接近卻并沒有超過本金的三貫錢,從法律上來說,還是有效的。
所以,李夔在這里刻意打個馬虎眼。
他煞有介事地告訴這群不學無術(shù)只得拳腳的惡少,說他們索要利錢接近本金,亦是違法的。這般說辭,不過是用來刻意威嚇他們的罷了。
其實呢,在這晚唐時代,這后一句律法條文,亦已是一句空話而已。
據(jù)《唐會要》記載,早在中唐之時,也就是唐文宗太和年間,長安與洛陽兩京之中,就有舉債之人,利息超過了本金十倍以上,更可怕的是,這樣的高利貸甚至可以綿延數(shù)代,“主保既無,資產(chǎn)亦竭”,負債者直到家破人亡,都未得把債款付清。
李夔見這般惡少被自己連唬帶嚇,已是六神無主之狀,便繼續(xù)趁熱打鐵:“你也不想想,你等強索恁多利錢,先在官府之處,律法便是不通?,F(xiàn)在雖是民不告官不究,但若索借者向官府告狀,必給你們的主家掌柜帶來不必要麻煩。二來,這還款數(shù)額如此之大,借款人必是一時難結(jié),從而百般推脫。你等想要立即索足錢息,亦是極為不易。故某認為,與其這般難做,還不如再退一步,爭取一步拿到本金與利錢,豈不更好么?”
李夔說到這里,故意停了一下。
他見到,斑鳩的臉上,閃過一抹隱隱的惱怒,嘴巴張合了一下,卻并未開口。
但李夔能猜到,斑鳩到底在想什么。
這廝無非是想著,若是蘇錦奴還不了錢,他們就可將她強行扣下,轉(zhuǎn)賣為奴以抵負債。畢竟,這樣的無恥操作,卻是當時晚唐社會的通行規(guī)則。
但現(xiàn)在,有了李夔在此橫插一刀,斑鳩等人心下雖是這般做想,卻是萬萬不敢開口。
見眾人嗔目結(jié)舌,李夔話語一轉(zhuǎn)道:“當然了,所謂律法,無過人情。雖然這兩份借據(jù),與法不容,但畢竟已是生米做成熟飯,再去追究當日孰是孰非,也毫無意義。這樣吧,你等也給個痛快話,若是同意,那這四貫錢鈔,某可立即替她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