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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第十四章 云夢

  然而自然僅存的豐饒在不足幾個月的時間里就被遷來這里的動物們吃得精光。野兔找不到了,野馬已經(jīng)跑走了。大一點的像是山羊,小一點的可能是雕齒獸的某個旁支,紛紛消失在雪地的深處。

  兩極的冰蓋還在向低緯度地區(qū)蔓延,冰雪的季節(jié)仍未結束,那些熟知的溫帶的、亞熱帶的、熱帶的植物生長不出來,相應的營養(yǎng)鏈的上級的一切動物就要繼續(xù)踏上一條求存的旅途。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不到盡頭。

  巫師們的巫器曾帶給李明都一點微小的回家的希望,但隨著時間的拉長,這點微小的希望又開始逐漸消失。而12號那句挽留般的話語——你可以留在這里的——便成為了某種可怕的魔咒。出發(fā)前的最后一晚,他從夢中驚醒,不禁會仔細思考他是否在當初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機器在損耗,生物也有壽命。他暫時還不需要擔心自己的死,不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似乎衰老也是在悄悄降臨的事情了。

  機器的身體靜靜地立在一萬多年前或數(shù)千年前的月光下,凝視著躺在帳篷外面石頭上仰著頭睜著眼睛的人。

  月亮的旁邊,是冬季夜空幾顆稀疏的星星們。

  磐氏家族的帳篷里,磐妹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好奇地望著躺在石頭上的人。

  接近黎明的時候,熊部落的帳篷里傳來了新生兒們的哭啼。被拴在石頭上的小馬駒們也一個個地向著天空嘯叫起來。

  孩子和馬駒是天然的鬧鐘,遷徙隊伍里的人一個個走出來,打著哈欠。婦女在凌晨快熄滅的火堆邊上一邊聊天一邊準備做飯,男人們則開始磨起了石器,和比拼哪一頭馬駒長得最快最大了。

  可能是因為活的小馬駒是能走的儲備糧,也可能是因為太小了還沒多少肉,可能是因為忽如其來的一點憐憫心,甚至也可能是因為無聊解悶,總之,丘陵幾次捕獵野馬的活動過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些幼馬被熊部落仿照著磐氏家族豢養(yǎng)原牛的行為圈在一邊。

  地上還有些衰草,可以喂著。

  又可能是因為在野馬群中存在的森然的天然等級關系,母的小馬駒跟著比它地位“更高的”母的小馬駒,地位最高的母馬駒則會聽公的小馬駒的,因此,只要拉著幾頭公的小馬駒,整個小的十幾個幼馬群都會順帶著被拉起來。

  在自然界這是個社會特征,但對于智人們來說,這意外是方便管理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熊部落就陸陸續(xù)續(xù),嘗試把一些原本人呆在身上的包裹掛在了長大了一點的馬駒背上。

  李明都心想:

  “或許這就是在馴服野馬?!?p>  他從石頭上跳下,來到磐氏家族的身邊,磐姐正在把干樹枝添進他們的火堆里,火焰在寒風中搖晃,像是要碰到身旁的人。水在石頭的、木頭的或者不知是誰燒制的陶的鍋里沸騰。柴火的煙氣,食物的香味,還有繩子毛皮的酸臭味一起彌漫在這個行將遷走的營地里。

  婆娘們做完了早飯,男人吃過后就開始一起拆除帳篷。

  等到太陽升到天空的最高點,地上的雪花閃出一種金燦燦的光亮時,一起都已準備完畢。族長和巫師最先開始向前走,地位稍次之的勇士們跟在他們的后頭,接著,后面跟著前面,女人跟著男人,小孩跟著女人,年輕人跟著老人,牲口被人拴著,整個隊伍開始緩慢地挪動起來。

  馬駒加入以后,遷徙的部落比起原先還更壯大了一點。

  男人在吹口哨,女人在唱歌,小孩子們跟著大人們說話,有的人噤口不言,有的人在偷偷吃東西。有的人聲音很低,有的人聲音很大,幾個人合在一起,也有想表現(xiàn)的人用自己更響的洪鐘似的調(diào)子把他們的聲音都拉下。

  悠揚的歌聲像潮水一樣在人們的上空奔流。

  隊伍從蓋滿白雪的山崗上走下,走了一段平坦的盆地的道路。接著,丘陵起伏的地平線外,重新升起遮蔽蒼天的群山。哪怕不是很高的山,山頂上也全是覆蓋著的積雪。這個時代還沒有“路”的概念,在一片莽莽的原野上,到處是人聲、馬聲還有雪橇在雪地上所會發(fā)出的輕微的細響。

  被迫走是冰雪,走得順也是冰雪。原本許多難走的地被凍住后反倒算是好走了。原本可能會攔路的荊棘已經(jīng)枯萎,暈人的瘴氣則在冰寒中無影無蹤。

  機器自律地行在地上,李明都懶洋洋地躺在牛的背上,傾聽人們的歌聲。

  午后的陽光溫暖地曬在人的身上,而他身下的原??偸菛|張西望,不能安心走路。

  寒風直吹人們的身子,獸絨的表面便結了一層小小的冰晶。給孩子們的保暖對于婦女們來說就是困擾的啦。小的嬰孩可以直接塞進自己的獸皮衣服里,裹在身上。大一點的孩子已經(jīng)抱不起來了。好在前幾天,他們就用獸皮和獸絨鋪滿了牛車。磐妹坐在木車上,磐媧就在她的身前打著小呼嚕。其他幾個醒著的小孩則在獸皮上滾來滾去。

  新磐氏家族第一代的嬰孩都在長大,可一個個醒著的時候都喜歡亂動。這可惱煞了磐姐磐妹,以及兩個來幫忙的熊部落婦女。孩子好像不那么怕冷,裹著點東西就有活力了,她們幫每個小孩再套上一層獸皮衣服都費勁。

  另一邊的磐姐可能是被小孩逗樂了,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磐妹一邊望望磐姐,一邊望望車前頭牛背上的年輕人,她在給另一個孩子套衣服,未經(jīng)裁剪的獸皮的一角在空中揚起,一不注意碰著了磐媧粉紅的小臉蛋。

  這最大的女孩打了個哈欠,睜開了自己困倦的一雙黑眼睛,然后揉了揉,又揉了揉,忽然就活潑起來了。

  磐妹大聲叫道:

  “達瓦希,達瓦希,聽得到嗎?”

  李明都睜開困倦的眼睛,陽光刺眼,他用手遮住冬日的陽光,往牛背后看去,正要問怎么了。

  磐妹又大叫一聲:

  “小心點!”

  一個黑影從后邊的牛車上撲到了他的頭上。柔軟的小手糾住他亂糟糟的頭發(fā)。應激的不定型從脖子上伸起,纏在黑影的身上直把她拎到半空。

  然后,被拎起的磐媧就像個傻子一樣地開始咯咯笑了。

  幾朵雪花落在她長出來的漂亮的睫毛上,在陽光下閃著熒熒的光。

  “好吧,好吧,又是你,你怎么這么喜歡動呢……”

  不定型下落到李明都的脖子邊上,收進他的衣服里。這種生物也是怕冷的。寒冷讓它的體液運轉不順,皮膚也會變硬很多。

  磐媧便掉到年輕人的身上,她開始爬來爬去了。

  磐妹喊達瓦希,磐媧也喊達瓦希。

  這小女孩已經(jīng)學會說話,就整天不倦地喊來喊去。對于晚期智人而言,再稍微大點能走路的孩子就幾乎是能用的了。部落的社會不比未來城市的社會,類似洗碗的雜活不多,但兩三一起撿柴火,摘有露水的草,這種活計是不少的。

  磐妹擔憂地說:

  “有時候真怕她被精靈帶走……”

  “精靈……什么精靈……部落里出過這樣神奇的事情?”

  不定型重新把磐媧拎起,年輕人翻了個身,趴在牛背上,好奇地問磐妹。

  “有啊,越活潑的,越容易被精靈帶走……”磐妹比著自己身體的一半,示意那被帶走的人的身高,“我有好幾個兄弟,可能是兄弟吧,就是這樣不見的。他們消失的時候,我還只有……只有那么點大哩?!?p>  原先的磐氏家族沒有明確的父母兄弟之分,只有長輩和晚輩之分……不過熊部落是有的。他們還保留著原來部落里的習俗——那就是一個大屋子里住的人彼此具有最近的血緣關系?,F(xiàn)在在遷徙中,熊部落住在同一個帳篷里的人也是具有最近的血緣關系的。

  兄弟姐妹這類詞對于磐妹來說還是新鮮的,所以她用了可能這個抽象的字眼。

  年輕人也意識過來她所說的精靈的意思。

  “是這樣的精靈啊……”

  年輕人抬起的頭重新趴回了手上。

  “我想可能是走丟了,被野獸叼走了吧,精靈是大人們在嚇唬你們呢!”

  “不,不,不……我原先也是那么以為的……”磐妹皺著眉頭,用一種擔憂的語調(diào)說道,“但現(xiàn)在在想既然從石頭里能蹦出達瓦希來……那山野之間的精靈會不會也是存在著的呢……”

  李明都一時無言以對。

  牛車繼續(xù)往前走,在下午的時候,另一輛牛車上傳來了尖叫。

  “別,小心!”

  他們看到磐姐撲到了地上,抱住了一個掉下來的嬰兒,止不住勢又在雪地上連滾幾圈,差點撞到一塊大石頭,好在被李明都使機器攔下了。這下把周邊一圈的人都嚇著了,大家伙連忙把磐姐重新抱回車上。巫咸過來看了一眼,草藥治療過后,磐姐說自己沒事了,大家伙才安息下來。

  磐妹重新坐定以后,任著寒風吹拂,看到年輕人重新躺在了牛背上,她就像再找點話來說。

  “巫,巫……你曉得這樣子的日子什么時候能到頭呀……”

  在車輪的轔轔聲中,磐妹年輕的被曬得赤黑的雙手緊緊摟住一個小孩,她問道:

  “什么時候冰雪會融化呀……”

  原牛和馬駒經(jīng)常會走一會兒停一會兒,遇到枯草還要嚼上幾口,得要人趕著才能向前。李明都拍了拍原牛的屁股,說: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們得靠走,能走出冬天的距離?!?p>  “到時候,你會消失嗎?”

  “什么?”

  磐妹的腦袋上裹著獸皮做成的帽子。她把獸皮掉下來的一縷重新扎到腦袋后頭,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遠處逐漸消失的曾住過一段時間的營地,想起了自己昨夜腦海里一直縈繞的某個問題。

  “達瓦希,達瓦希,你是不是特別想回到那塊石頭里呀……”

  她換了一個問法。

  水一般流淌的歌聲逐漸平息,許多的人不開口了,只有幾個還有活力的還在偶爾開口叫上那么一兩句話。遷徙的隊伍繼續(xù)向前,沒有雪的日子依舊干旱寒冷。山崗或枯樹上的雪傾落一片下來,原牛喘著粗氣,沒精打采地走著。

  趴在牛背上的年輕人抬起頭來,好一會兒,才說道:

  “是的?!?p>  “哦……”

  他看到磐妹搓了搓手,然后對著自己的雙手重重地呵了一口氣,變成了一陣白霧。她若無其事地問道:

  “石頭那邊是你居住的世界嗎?”

  李明都想了好一會兒,回答道:

  “差不多吧。”

  “那里有什么東西呢?”

  他毫不猶豫地說:

  “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我的家……”

  磐妹頗花費了許多功夫,才想明白了出生的地方,與家的含義。她摸著自己的心口,懷著憧憬說道:

  “那石頭里面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p>  這倒讓李明都出了奇了。他問:

  “為什么會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呀?”

  “因為……”她說,“達瓦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啊。”

  時間在遷徙中過得格外得快。李明都囁嚅著嘴唇,心想得說些什么回應這話的時候,趴在他背上的磐媧發(fā)出了一陣陣零碎的不成語句的呀呀稚語。

  “你又要干什么呀!”

  不定型重新把這個討厭的娃娃吊起。他轉過身去,看到這女娃娃往外面不停指啊揮啊。他就順著磐媧的目光看去。

  剛剛走過的山崗反射著一片絢爛的夕陽的紅光。在紅光的上方,是露出了身子的月亮。而月亮的下方則閃著幾顆若有若無的星。

  磐媧似乎格外高興了,她又朝著磐妹招起手來。

  不定型把磐媧放下。

  “你喜歡星星?”

  年輕人不知她的心思,徑直把她抱起,刮了刮這小壞蛋的鼻子。誰知她不高興地掙扎起來,然后就指著漸逝的夕陽,與夕陽里的星星說道:

  “隆……隆……?。 ?p>  “什么‘龍’?”

  “她應該是在說這個吧?!?p>  磐妹把那塊石板從獸皮的底下拖了出來。磐媧爬回牛車上,和磐妹一起舉著石板,用自己粉嫩粉嫩的手臂遮住了石板的一大半,又稍微轉動了石板的位置。

  李明都看到,石板上的圖案重新與天象吻合起來。

  心宿二在西北的方向,已隱于西北的群山之后。龍蟄伏在群山的底下,不再可見。

  北半球的冬天,現(xiàn)在才是嚴酷的時候。

  隊伍仍在丘陵之間向大山的方向靠近,尋找巫咸所說的水草豐茂之地,不過走過下雪的地方,速度便放慢了很多,一路連打獵帶采集,有野味就停留一會兒,沒有野味就一路向前。晚上就地扎營,白天就慢慢地走。

  一天傍晚,約是靠近了新一片群山的地方,隊伍的最前頭傳來一陣喧鬧。

  馬駒發(fā)出幾聲尖銳的嘶叫。騎在馬上的人同時感到地里正在沉陷,連忙從野馬的身上一躍,被他們的同胞抱走。立即就有人匯報了巫咸,而正在記錄地理位置與群星位置的巫咸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頭。

  他看到半融不融的雪里露出了黑乎乎的粘稠的像油一樣的東西。又厚又粘的東西像湖一樣積聚在大地的表面,里面到處是動物的尸骸。

  那兩頭馬駒已經(jīng)是沒救了。

  聽到喧鬧的李明都走到前頭,稍微回想,就記起了秋陰提到過的一個例子:

  “這是瀝青坑……可以算是沼澤,但是是最危險的一種沼澤?!?p>  大部分沼澤不會吃人,但瀝青坑一旦被太陽照耀就極容易由硬變軟。換而言之,走在上面,看似硬的地面其實很容易就會變軟。而人陷進去,只會越陷越深。

  巫咸的手收在獸皮衣服里,他思考了好一會兒,說:

  “我們得尋條小路?!?p>  但這里的地貌復雜到不可思議。類似的瀝青坑、其他類型的高位的地位的沼澤,冰凍的或在融化邊緣的柔軟的地表越來越多。李明都翻身架上機器一躍飛上藍天,準備一覽地理全貌。

  于是,他就見到了大片大片像是被冰封了的湖。

  數(shù)不盡的湖沼分布在群山的邊緣,斜斜地向著東方無限地延伸。太陽升到最頂端的時候,便會冒出一些云霧一般的白煙。這是水氣裊裊上升,在空中卻重被冰寒液化,液滴折射了陽光,于是顯得雪白,而不透明。

  等到夜晚,湖水的表面重新凝結冰寒,所有白日的云煙盡數(shù)消失不見,再不能入人們的眼簾。

  而第二天,煙霧又會重新裊裊上升。

  后面是來時的路,前面是冰封的沼澤與湖水的路,靠邊則是巍峨的陌生的群山。

  巫咸在帳篷中獨處片刻后,宣布道他們要在這里扎營數(shù)日。

  大概是第二天的夜間,帳篷里棲身的人們聽到了外面?zhèn)鱽砹死欠汀?p>  熊部落人積極生火,拿起武器,準備應戰(zhàn)野生動物時,卻看到從沼澤的邊緣,走來了幾個年輕人。

  他們的手里牽著被馴服的狼犬。

  熊部落的人如臨大敵地望著他們。而他們則緊張地向沼澤地里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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