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星紀時
李明都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秋陰曾教他如何在開闊星空中辨認一些出名的星星。當(dāng)時,他面對全息VR的星圖,眼花繚亂,幾乎要打瞌睡了,然后就提出了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問題:
“這么多星星,古人都是怎么認下來的呀,還怎么能想象出什么星座,我怎么看都覺得怎么都差不多……到處不都能連線嗎?我是不是也能發(fā)明星座?”
當(dāng)時,秋陰掩著嘴偷笑,說道:
“你這問題提得有趣。其實我以前也有這樣的疑問,也問過老師。你猜老師是怎么回答我的?”
“別賣關(guān)子?!?p> 她才撇了撇嘴,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
“我的老師是這樣說的,他說,正是因為難以辨認,所以,不論是西方的還是東方的古人,都是把群星連成具體的圖形來辨認的!在西方變成射手與人馬,在東方則是變成蒼龍與朱雀,變成白虎與玄武,假設(shè)不把群星連起線條,讓它們變成具體的形狀來輔助記憶,又有誰能記下群星呢?”
恒星彼此之間的位置以千萬年為單位相對穩(wěn)定,只是因為地球在自轉(zhuǎn)與公轉(zhuǎn),所以布滿恒星的星空在一個夜晚里會有略微地旋轉(zhuǎn),而在一年之間會有一個周期的輪回。
原本不可辨識的東西,只要彼此之間連起線條成為具體的圖像,縱然在這地球上空望不到盡頭的漠漠星空里,也定是獨一無二的。
“你隨便連線的星座小概率可以,大概率是不可以的。別忘了,先前說過,受限于地球的自轉(zhuǎn)軸,我們的天空是個天球,圍著北極星在轉(zhuǎn)。隨便連線的話……可能春天還能成的圖形,到了秋天冬天就已經(jīng)零散得不成樣子啦!所以怎么連線可是有古人的考究的?!?p> 李明都犟嘴道:
“這不正神奇嘛!春天還是地平線上的蛟,沒準秋天就變成了飛躍銀河的龍,豈不體現(xiàn)了生老病死與成長的變化……”
“那你也要考慮記憶和學(xué)習(xí)的成本呀。要易于辨認,就要維持形狀的穩(wěn)定呀……”
秋陰小聲地笑了起來。
女孩子爽朗的笑聲往窗外傳出很遠。那時,夜空中飛舞著朱雀七宿,神話里火焰的神鳥正振翅于南方的天際。
人們,就這樣,讓地上的鳥兒在天上高飛,讓老虎盤踞于西方,也為了繼續(xù)連線,而讓龜和蛇融為一體,成就了玄武。讓長蛇長出了角與腳,與地上同樣在變幻的圖騰融為一體,成為了蒼龍。
地上已有的生物影響了天上星辰連線的形狀,天上的連線又進一步叫人們的神話幻想思維得以發(fā)芽,開始設(shè)想超越了尋常動物的異獸,而這演變一發(fā)不可收拾,不知纏綿了多少千年。
學(xué)習(xí)的時間緊迫,而知識體系又雜又多,能夠辨認五行、四象、北斗已經(jīng)算是完成了基本功課。不過在講下一個部分地理部之前,李明都記得秋陰還說過一段題外的話:
“我國的古人將天空分為三垣四象七個星區(qū)。戰(zhàn)國曾侯乙墓中就繪有四象的圖案,也就是說,它們的起源一定比春秋戰(zhàn)國更早,但其中,蒼龍七宿也是最特別的,它可能是最早被發(fā)現(xiàn),以及最早被建立形象的?!?p> “為什么?”
“因為這是有物質(zhì)基礎(chǔ)的……因為蒼龍七宿,尤其是心宿二,古稱‘大火’的星星,在黃昏之際可以看得很清楚,而同時它在星空中的四季方位變化最為分明,也最為有序。換而言之,它可以用來辨認‘四季節(jié)氣’。春天的時候,蒼龍升起于東方的地平線,所謂見龍在田也;夏天的時候,蒼龍飛騰于天,所謂飛龍在天也;秋天的時候,蒼龍西行,降于地平線之際,所謂亢龍有悔也;而冬天,龍潛于地平線之后,所謂群龍無首、潛龍勿用也。”
秋陰靠著窗,撫摸自己手里的電子書,繼續(xù)說道:
“原本我們的世界一片混沌,什么時候變冷,什么時候變熱,什么時候多雨,什么時候下雪都是不清不楚,古老的人類便像野獸一樣活在渾渾噩噩之中。直到龍飛于天,巡行四方以后,季節(jié)終于得以確認,時序與歷法終于得以定調(diào),所謂的農(nóng)業(yè)才得以成形……接著現(xiàn)代我們?nèi)康奈迩甑奈拿鞑诺靡园l(fā)芽。從這個角度講,蒼龍,乃是真正的開天辟地之神,一切時序之祖。不過,我這話不好,畢竟這些都是古人自己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的,又豈能歸于神仙之功呢?哈哈?!?p> 李明都當(dāng)時猶一片茫然,像學(xué)生背課文一樣在死記硬背星圖的內(nèi)容。
秋陰嘆了口氣:
“現(xiàn)代人確實不怎么喜歡星星了。你要是放在古時候,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真義哩。”
七月流火的意思是,在農(nóng)歷七月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黃昏時候,可以看見大火星正要往西方落下,換句話說,大火星的落下,也就標(biāo)識著夏去秋來、暑消涼起之時。
“你很喜歡星星?”
李明都問她。
他還記得那時的秋陰捧著自己的臉,望向遠處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孩童般夢幻的神采:
“喜歡呀,喜歡得不得了,我曾經(jīng)還夢想過成為第一個飛躍小行星帶的宇航員哩……好了,好了,翻過這一頁吧……講完了天上群星的變化,現(xiàn)在,你得知道一下地球歷代超大陸的變化了……”
黎明已至,太陽在東方盡頭幾欲噴薄。熊部落的人開始回收他們的營地,發(fā)出了惱人的聲響
年輕人便從短暫的回憶中驚醒,他坐在石頭上抬頭,看到了東方淡藍色的天空中最后閃耀的幾顆晨星。在晨星的下方,幾只羽毛發(fā)黑的鳥,從積雪的樹枝上起身,順著氣流向南方飛去了。
磐麥坐在原牛上照著空中飛行的鳥兒的形狀,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用一塊石頭磨一塊石頭。逐漸成型的石頭看上去不像尖銳的矛和斧頭。
“你在做什么呀?”
在上路前,隊伍開始生火吃早餐,原牛趴在地上,磐姐靠在原牛的身旁,問磐麥。
他連忙把石頭藏在了自己的身后,大聲說:
“這是個秘密!”
熊部落的露宿也是有技術(shù)的,這種技術(shù)類似于磐氏家族所制造的窩棚,在某種意義上或許能算是原始的帳篷。那就是先把樹枝插進地里做成一個簡單的房屋框架,再用樹葉茅草蓋在樹枝上,便能做成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房間。
不過最好的覆蓋物不是植物,而是獸皮,尤其是野牛皮。野牛皮相較植物更耐高溫,幾張拼在一起,帳篷就算不蓋得很高,也能在帳篷內(nèi)生小火。熊部落帶了約一百張完整的野牛皮,每個成年人的身上都綁著一張。
興許是在雪地上露宿的緣故,一夜過去,幾乎所有的東西都發(fā)潮了。這讓巫咸考慮了好一會兒,族長開始詢問眾人干糧的情況。
趁著太陽出來的短暫時間,大家伙把他們發(fā)潮的獸皮或者繩結(jié)一一鋪在地上,再把有些潮濕的干糧鋪在獸皮上。
熊部落的糧食儲備也很豐富,一眼望去,就能見到各種類型的莓果、野蘋果,小桔子、切成條的干水果。曬干的蘑菇被他們用線串成了一串,而切成塊輔以原始腌制的魚肉干則被他們串成了另一串,許許多多植物干燥的種子裝在一個大袋子里,植物的種子最不能受潮,一受潮就可能發(fā)芽,發(fā)芽了,就可能從無毒可食用變成有毒性的。也因此,植物的種子被他們保護得最好,受潮的跡象最淺。
有些干糧,據(jù)李明都詢問,還是他們在去年留存下來的。
巫咸閃了閃眼睛,說:
“這是我們代代相傳的傳統(tǒng),磐氏家族難道不是這樣做的嗎?假如不在豐富的季節(jié)留存足夠多的食物,那要如何度過漫長的冬天呢?”
李明都甚至看到了去了殼的水稻。不過稻米,在這個時代尤且和稻桿、稻葉、還有橡子、水生的菱角、稗草與稗草的種子混在一起。
他還記得小時候爺爺在稻田里拔稗草的身影,李明都的爺爺曾對當(dāng)時小小的李明都說稗草是和水稻長在一起的害草。他把這段記憶告訴巫咸,巫咸頭也不回地說:
“稗草和稗草的種子可以吃,沒有毒,只是不大好吃?!?p> 說完,他才奇怪地望了一眼這具有可怕神力卻不通草藥常識的巫,講道:
“這種草可以搗碎后外敷在傷口上止血,是有大用處的。”
今天的熊部落不吃稻米和稗草。
他們把曬干的用鹽腌過的韭菜配菘菜(白菜)下鍋煮湯,配一點肉桂、豆蔻或者八角的香料,輔食則是切塊的小魚干,這就葷素齊全了。當(dāng)香味飄出鍋瓢時,李明都以為自己聞到了韭菜餃子的清香。
他對眼前的種種野味忽然意興闌珊,砸了砸舌頭,想念起母親做的餃子了:
“豬肉餡的,韭菜餃子,薺菜餃子,還有大白菜餃子……”
他已經(jīng)四五年沒再能吃到了。
太陽只出來了一上午,剛剛升到天空的最頂端,烏云便再度遮掩了人間。人們把所有的東西收好,重新走上了這條見不到終點的旅程。
雪下得永遠比人快,范圍也比人的生存范圍大得多。追逐食物的人能不能走出冰雪世界,在現(xiàn)在還是無人知曉的問題。
磐氏家族跟在熊部落的后頭。磐姐和磐妹都騎在原牛的身上。
李明都和磐麥各牽著兩頭原牛。早在匯合的時候,原牛已經(jīng)吸引了熊部落人的注意力,如今就更叫他們艷羨了。
幾個勇士和族長與巫咸商議起來捕捉動物的事情,巫師想起來在上一代或上上一代,他們可能也有馴養(yǎng)動物的傳統(tǒng)。只是這個傳統(tǒng)隨著他們在河畔的定居而被遺忘。等到上一代的牲畜死亡以后,他們便再沒有捕捉新的動物了。
而茫茫雪地里,像他們一樣在遷徙的動物群體是有一些。
那些滯留于曠野上的長毛的猛犸與長毛的犀牛,面對風(fēng)雪,仍有抵抗力,在追逐食物而行走。但猛犸與犀牛不是熊部落理想中的能馱東西的牲畜。
遷徙的隊伍在曠野上走出很遠,沿著河道一路南行。干涸的河道里已經(jīng)積滿了天上落下來的雪。直到天上再度飄起大雪,人們依舊沒有停止他們的腳步,直到夜幕降臨,他們才在一片亂石嶙峋的地方安營扎寨,圍著食物唱起他們無人知曉的古歌。
歌聲在夜里傳出許遠,人們方且一個個安息。
晚上雪停以后,還沒睡著的巫咸走出了帳篷外,皺著眉頭望向了灰蒙蒙的天際。
當(dāng)時,李明都也在外頭。他靠不定型,披著單衣也不覺得冷,便問道:
“怎的,又遇到什么煩惱了?”
鉛灰色的黑云在空中連綿徘徊,茫茫的荒原被寒冷的黑幕籠罩?;鸲言谒麄兊纳砗笮苄苋紵?,勉強照出了一些石頭的、木頭的影子。
“這些日子,還有要過來的日子,星星都不出來,我在雪原上要辨識不了方向了?!?p> “你靠群星辨認方向……?”
因為知識的缺乏,那時的李明都并不知道自己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不說人,就是更原始點的動物,也早就在利用星空。靛藍彩鹀依靠北極星附近三十五度范圍內(nèi)的星座確定南北,港海豹依賴特定的幾顆星辰指明方向。屎殼郎則會把按照銀河光帶的方向來推動它們的糞球。
這些特征都來源于一點,它們所處的環(huán)境的方向感的匱乏。而它們的生存確實需要一個方向。
巫咸意簡言賅地說道:
“辨認星星是巫的必修課。在長滿樹的山林中,或者在沙漠里,或者在現(xiàn)在這樣的雪地里……除了看星星,還有什么能辨認方向呢?”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在曠野上尤甚,沒走幾天,人就要不知東南西北了。
這時,李明都想起了前幾天看到的石板,他有些猶豫地說道:
“你要不要看看這個?這是磐氏家族流傳下來的一個古圖騰?!?p> 他沒去要石板,機器人已經(jīng)記下了石板的圖案。
巫咸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裹著獸皮的機器則用手猛烈地在石頭上戳出一系列星星點點的圖案。等巨人退后,李明都揮手,他才走向前去,睜著自己一雙眼睛仔細觀察。
結(jié)果巫咸越看越是著迷,越看越是驚訝,最后竟止不住繞著石頭走了好幾圈,一邊走一邊琢磨,又從他的行囊里取出了他曾畫在獸皮上的記憶,接著就在雪地上用樹枝劃出了更多的星星點點。他的臉被凍得發(fā)紅發(fā)紫,眉毛和胡子上都掛滿了白霜,但他卻越來越興奮,哆嗦著一雙手揮來揮去。
在干旱時節(jié)以前的記憶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看到過,他一定看到過,在那昆蟲蟄伏、萬物成熟的時節(jié)里,長角有腳的龍曾逶迤流轉(zhuǎn)于天際。
巫咸仰著頭,不可思議地望向了西北方向的夜空,嘴里呢喃道:
“這是,這是……有人居然記錄下了神明的樣子嗎?”
“神明?什么神明……”
“就是——”
在這無限遼闊的雪原之上,巫咸張開雙手向上,指著被云遮蔽的見不到光明的天空,大聲地說道:
“天上的繁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