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燒火

　　盡管這一環(huán)繞歲星的世界被人類的文化所闡釋，然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真正人類的存在。

　　無機的生者緊緊攫住死者之盒，凝視其中的紋理。

　　萬事萬物都具有形狀。

　　水汽凝結(jié)雪花會自然形成六方晶系的六角形，這是原子與分子彼此作用力的緣故。而等軸晶系又被叫做立方晶系、它呈現(xiàn)出的是正方體、正八面體或正十二面體的特征，在自然界是諸如食鹽與明礬等物質(zhì)所會自然形成的微觀形狀。

　　微觀的視野下，李明都看到盒子里各種各樣的正方體、八面體或十二面體正在挪動、移動……

　　而在宏觀看來，這些密密麻麻在挪動的構(gòu)成物彼此相疊，從而做出了土壤的質(zhì)感與花瓣般的形狀，因此，這盒子更像是個生態(tài)盒、生態(tài)的草缸與花盆。

　　隨著時間流逝，這個生態(tài)盒還在緩慢地變化，有些地方的堆積變淺，顏色也隨之淡薄。有些地方的堆積變深，顏色便隨之鮮艷。所有的變化都圍繞著幾個中心，以一種遵守幾何的六邊形、四邊形或者十二邊形的形狀開展，好像濕透了的土壤上綻放了幾朵小花。

　　線纜確實地在為這種東西供給能量。這種東西還在成長。

　　“這是什么……？”

　　這是李明都原先的疑問。

　　疑問降臨于腦海的一瞬，他便急切地去開另一個抽屜，取另一個新的盒子，然后才把原先的盒子放在一邊。這個次序保護了他。

　　可一個接一個的盒子的打開，他卻只見過其中的景象都像是草缸一樣，里面盛滿了模仿般的泥土，還有幾朵各不相同的幾何晶花。

　　逐漸地，疑問就從什么變成了：

　　“為什么是這樣的？”

　　叛逆的有人類靈魂的家伙側(cè)首，質(zhì)問那些尋常的機器人：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技術(shù)嗎？這是創(chuàng)造主把自己的意識寄托在這種物質(zhì)上的技術(shù)嗎？它是依賴什么實現(xiàn)的，為什么我既不見到仿生的痕跡，也不見到肉體的痕跡，它是什么晶體，它是從哪里做成的？”

　　然而他的疑問只招來正常機器人們呵斥的短波通訊：

　　“請盡快放開！”

　　“你的行為已經(jīng)逾越，立刻終止！立刻終止！”

　　因為屏蔽了地址，只能使用短波或者聲光進行交流。

　　密密麻麻的紅光與黃光行往著李明都的方向掃來。他合上第十二個盒子，在手里搖了搖，背靠柜子冷聲答道：

　　“別照在我身上?！?p>　　機器人們的行為一頓，囿于保衛(wèi)的原則，被迫終止了所有的認證光線。密密麻麻的光線只停在他的跟前。

　　李明都把目光投向了0234。

　　誰知0234也僅僅只是說：

　　“……一個創(chuàng)造主，一個創(chuàng)造主正在你的手里，你沒必要傷害它。”

　　“我當然不會傷害它，只要沒有人傷害我……但是……但是……我想問的是，這東西真的是創(chuàng)造主嗎？”

　　人魂的機器人無法理解這點：

　　“這種東西……這種東西，簡直像是某種其他的活物。”

　　方圓變幻，四角輪轉(zhuǎn)，時深時淺起起落落的樣子也像是一張一合的呼吸。倘若不是機器人的視野能夠以顯微的方式見到本質(zhì)，他毫無疑問會將其誤認為真正的土壤與花朵，一種生態(tài)的景觀。

　　然而他的說法只讓其他的機器人感到無法理解。0234說：

　　“假設(shè)這不是創(chuàng)造主，又有什么東西能是創(chuàng)造主呢？”

　　同樣無法理解的李明都猛地撇過頭來，大聲說道：

　　“就是我們在盒子里見到的那些主要的生物呀！和我們長得差不多的，但是是用肉做的，水占據(jù)了百分之七十的重量，脊椎垂直于地面，有兩只眼睛，有鼻子，身上有毛但不濃密，又能動又能跳又能思考的人呀！這是某種技術(shù)嗎？但為什么會是這種樣子的東西？你們有詳情嗎？你們參與過制造，會有檔案留存嗎？”

　　0234閃了閃眼睛：

　　“確實盒子中出現(xiàn)過這些動物的樣子……”

　　李明都讀不懂這群機器人的想法，他也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沖動，他正要進一步解釋的時候，另一個機器人，另一個李明都熟悉的機器人，72號說話了：

　　“你的想法只是你自己的想象吧？”

　　與李明都或者0234不同，72號作為偏差值最少的機器人，既沒有返廠，也沒有休眠，它是少數(shù)七個被調(diào)回中央宮殿的人形機器。

　　它低著電子眼，由于人質(zhì)的存在，而不敢直視李明都。但行動上，它與其他的機器人一起包圍了這兩個異端，并且絲毫沒有疑惑地說道：

　　“只不過是……盒中世界的想象吧？那些人也好，鳥也好，獸也好，水也好，星也好，只不過是盒中世界的模擬吧？”

　　“什么意思？”

　　李明都撇過頭來，如墜云霧。

　　他突然想起來，機器人從未叫過人類，它們只說創(chuàng)造主。

　　“我嘗試理解你的想法，我的理解表明你認為創(chuàng)造主應(yīng)該是盒中世界中被模擬出來的人類的形象，因此，你認為就算只是個盒子，那這個盒子的內(nèi)部，不論是什么構(gòu)造，都應(yīng)該和人類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是類似大腦的保存，這毫無疑問這是符合我們現(xiàn)有技術(shù)的。如果是仿生的機器，你也可以接受。但你覺得不該是這種神秘的圖案。確實，在我和眾多其他機器人的認知中，我們從未認知過這種材質(zhì)和結(jié)構(gòu)。”

　　“可是，法律不存在這一疑問。盒子里承載的即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主，你又沒有見過真正的創(chuàng)造主，又憑什么說這不是創(chuàng)造主呢？”

　　“你是想說那些模擬都是假的嗎？你們的創(chuàng)造者根本不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人類嗎？”

　　李明都大聲地質(zhì)問道。

　　72號也是當初區(qū)域臨近李明都的巡查者。

　　在過去李明都說話的時候，72號比起19號與61號會停留片刻，但比不上0234，它好像從不重視，也不認真，總是閃閃眼睛，什么也不說，然后走過。

　　這是第一次它稍微用力地盯住了李明都：

　　“那也只是你的想象而已吧……”

　　所謂的想象就是將沒有聯(lián)系的事物賜予聯(lián)系的能力。

　　“可是，不對，難道你想說這一切都是假的嗎？如果不是人類，你我為什么要做成類似人類的形體。假設(shè)不是人類，為什么在空間站上，在前線觀測站上會留下人類的名諱？為什么我們在用地球的二十四小時三十天十二個月與一年的制度，又為什么這些盒子里的東西無時不刻不在觀想著以人類為主體的故事！還有，還有為什么，我們會把木星里的人類探測器稱之為先祖！”

　　他是這樣與正常的機器人大為懸殊，以致于其他的機器人幾乎無法理解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語，只有72號繼續(xù)說道：

　　“精神錯亂的機器人，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上。我們的法律認可的是創(chuàng)造主至高無上的地位。我們的法律認可創(chuàng)造主存在于盒子之中……”

　　沉默片刻的0234在這時接話道：

　　“是的，因此，盒子中的東西不論是什么，都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主……是這樣的……不論它是不是你想象中的人類，何況它可能是是的，只不過變成了其他的形狀罷了……”

　　出生的嬰孩是四條腿，長大的成人是兩條腿，年長的老人是三條腿，難道它們是不一樣的東西嗎？

　　作為機器人，沒有任何能力去評估創(chuàng)造主的存在形式。

　　這已經(jīng)越過了一個工具所能具有的權(quán)限。

　　假設(shè)它具有能力評估創(chuàng)造主的存在形式，那么進一步地、它們是否還能評估創(chuàng)造主的優(yōu)劣好壞，接著便像是奴隸嘗試從奴隸主的手中逃脫一樣？

　　然而0234的說法，也叫機器人們感覺到其中邏輯的異樣。

　　因為，其中所包含的情感詞匯已經(jīng)大為逾越了他們應(yīng)有的對話邏輯范疇。

　　72號對0234說：

　　“你不該對這一結(jié)論抱以疑惑。法律難道不是刻在你我的心里的嗎？”

　　隨后，它轉(zhuǎn)過頭來，冷淡地看向李明都：

　　“你的偏差過多，你現(xiàn)在要返廠?！?p>　　72號的說法得到了機器人們的廣泛認同。

　　李明都后退一步，他拿著手中的盒子，凝視著其中正在生長的泥土與花朵，腦海里閃過的卻是其他的念頭：

　　“假設(shè)這不是人類，難道說那探測器其實也不是人類的嗎？假設(shè)不是人類，那么那把附著于十個世紀前往地球的命令又是什么東西發(fā)出的呢？又或者一切只是我的多心，這種東西，這種怪異的東西就是人類未來的新的科技。”

　　一切都是謎。

　　歷史在他的面前中分斷絕，而無處可以尋覓真相。

　　機器人的燈光閃爍不已。他被迫避讓。

　　“0234，快到我這邊來！”

　　誰知，那時0234也在猶豫。

　　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在思考和在猶豫。

　　他說：

　　“從次線開裂的事件起，我的困惑就從未消除過。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能夠如此決斷地判別那些盒子里的人形即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主，你又為什么認為這些人形就是諸多動物形象之中最富有智慧的。為什么你認為知性就是人類靈魂的表示……又為什么你覺得盒子里的這些人形不是虛構(gòu)的生物……就好像盒子里同樣被虛構(gòu)出來的宇宙、閻王與神佛一樣……”

　　說完這一切的0234感到了意外的輕松，它再度抬起了眼睛，凝視著這個他唯一能單靠少許外觀的損傷與最多的特異的動作表示而能認出的機器。

　　一陣久久的默然對視。

　　72號的話語打破了無言的沉寂，這家伙說道：

　　“這只不過是偏差誕生后、頭腦體發(fā)生了錯亂現(xiàn)象而招致的幻想罷了?！?p>　　“不，不是的?！?p>　　在那時，自詡擁有人類靈魂的機器人激動地反駁出聲。因為激動到了極點，所有那些多余的動作、微小的無意識指令全部都從他的身上消失了。

　　他反而變得沉靜無比。

　　彼此相似的人形機器人的目光全部系在他的身上，而他則繼續(xù)凝視著0234電子的眼睛。

　　從那黑漆漆的像是攝像頭一樣的玻璃里，借著微光，好像可以倒映出如今機械的自己，與它們似乎并無不同。

　　確實，不論從哪里看，從出生到運行，李明都與這群機器人都沒有任何的差距。甚至在算力這一方面，比起設(shè)計標準值還要略低一些。

　　然而，有一點，唯獨一點，是絕不相同的。

　　他沉靜地說道：

　　“因為，因為我親眼見過，我親眼見過真正的人類，也見過真正的動物，我知曉他們的習性，知曉人類世界的運行，也知曉人類的成長、衰老與死亡?！?p>　　機器人的心思單純，它們知曉動物世界作為欺騙的生存行為，卻從未想過在它們彼此之間會存在騙子。為數(shù)不少的人形機器人感到了遲疑。

　　而那時，72號發(fā)出了短波。

　　短波中攜帶了否定的含義。

　　在否定的意思中，還包含了一層：

　　這一切也只是偏差值的一種罷了，是稀少的精神障礙的設(shè)計偏差。

　　同時在那瞬間，72號抬起自己的電子眼，電子眼中的強制身份喚醒認證的光線照射在了李明都的身上。

　　“別！”

　　只是瞬間，年輕人的靈魂便一陣恍惚。他的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數(shù)不盡的光，無處不在的光波攫緊了他柔軟的腦子。這是網(wǎng)絡(luò)正在向他的心、他的頭腦體與他每一個功能模塊發(fā)出停機的指示。

　　抵抗指令已是艱難，但他沒有任何猶豫，使出了最后一點的力氣把手里所拿的那可怕的盒子重重地往地上扔去。

　　管他是什么！

　　也管創(chuàng)造主是什么！

　　驚駭?shù)臋C器人們見到那承載著創(chuàng)造主的盒子緩緩下墜。十幾個機器人在協(xié)同心智下一同飛撲，想要接住盒子。

　　然而被打開的盒子早它們一步墜到了地板上，接著高高彈起。

　　等到機器人們接住之時，里面像是泥土和花朵的柔軟的東西已經(jīng)往外灑出，猶如活著的東西一樣輕輕地沒在鋼鐵的土地上。

　　“你們相信創(chuàng)造主不論是什么樣子的……都是創(chuàng)造主，是嗎？”

　　混亂中的機器人把自己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個瘋子。

　　只見那個瘋子撐著自己越來越沉重的腦袋，站在一大片的、上百道的光線中，自顧自暢快地說道：

　　“那你們是否相信，創(chuàng)造主可以變化成與我們相似的模樣？他們的意識可以以不同的形式存在？”

　　他往前走了幾步，與人類不同的冰冷的腳尖徑直踩在了那被眾多機器人接住的盒子之上。忽然的力道讓盒子的表殼出現(xiàn)了彎曲。

　　接著，他開始低沉而緩慢地念道：

　　“而我見過，我當然見過。因為我曾經(jīng)就是人類。因為我曾經(jīng)存在于二十一世紀，是在一個年輕的地球上長大的，見過車輛，見過蜘蛛，見過蜈蚣，也見過其他一切你們依之為范本的動物們，知道人們是怎么把衛(wèi)星發(fā)上天空的，也知道探測器是如何抵達其他的星星的。這全部的動物，和全部許許多多與我相似又絕不相同的人，這全部的事件都存在于我的記憶里，在數(shù)億年的歷史中，一起生活在一個巨大世界的狹小角落里。在那里，太陽會從東方升起，木星是行進在黃道上的一個小點，陽光會掩蓋全部的星辰，然后灑在水上、窗戶上、還有人的肩膀上。于是這狹窄的世界也會顯得無比美麗?！?p>　　而這一切如今只存在于我的記憶之中，仿佛已隨著時光徹底消逝。

　　然而我知道，我就是知道，這全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你們所存在這尋常平凡的機械世界里到處都是我們留下的痕跡。

　　這一切的痕跡在你們的眼中只是尋常，甚至不足以成為人類確鑿存在過的證據(jù)。

　　可我能見到他們的影子，正站在群星的表面，凝望著一片深邃而發(fā)藍的天空。

　　不論他們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也不論他們最后是怎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