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鐘擺

　　機器人不被允許打擾盒中世界。

　　而像次線開縫這樣嚴肅嚴重的損壞是少見的。

　　因此，李明都在接下來又很長一段時間里重新回到了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之中。同一種節(jié)奏，同一條道路，同一個軌跡，為不定型的工廠、為人類的辦公室或者為中央宮殿的巡查付出大部分的時間。

　　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無聊。他不是在聽遠處會傳來的來自機器人或星球表面其他事物的響聲，就是在抓耳撓腮，內(nèi)視自己的各個功能分區(qū)，探索它們的工作原理。

　　機器的復(fù)雜不是靠他一個人能搞明白的。他的舉動就更像是人類的幼童為了打發(fā)時間而喜歡咬手指、用手指比劃或者不時蹭蹭摸摸自己的臉和頭發(fā)。

　　每當(dāng)這時，李明都就分外懷念梔子、石楠、百合或者時晴、秋陰、張醫(yī)生他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多多少少可以講講話、聊聊天。這群機器人們安定得像是真正的機器，絕不會主動發(fā)出任何聲響。

　　明明身在一個廣闊群體的內(nèi)部，獨處的寂靜卻讓人瘋狂。

　　一天，李明都嘟囔道：

　　“你們會不會感到無聊？”

　　他的巡查區(qū)域和四個機器人相臨，數(shù)字的編號稱呼起來偏長，除0234外，就只取后兩位，稱其他三位機器人為61號，72號和19號。

　　0234和72號是唯一偶然會傾聽這狂人說話的機器人。

　　然而72號是個沒勁的機器人，它只會閃閃自己的電子眼，然后什么也不說。不過比起根本不搭理的機器人，它至少會停留片刻。

　　說完了，李明都就感到后悔，他知道這是一句愚蠢的話。

　　不過0234卻認真地問到：

　　“什么是無聊？”

　　這問題把李明都問倒了。他頗傷腦筋地答道：

　　“就是……就是描述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沒有新鮮的東西，因此，會感到貧乏?！?p>　　0234不能理解這段話，它說：

　　“0386，你講話的樣子像個創(chuàng)造主?！?p>　　李明都不知道這算是夸獎還是諷刺。按照機器人的秉性，大約是種陳述。他問：

　　“0234……你見過創(chuàng)造主？”

　　“我‘或許’在盒子里見過?！?p>　　“我想起來了，你說過這件事?！?p>　　談話陷入僵局，0234默默地回到了他走過了千萬遍的路徑上。

　　李明都的話語，那些好的、無聊的、驚詫的、新鮮的、貧乏的、壞的、可以的、不可以的詞匯只讓它感到困擾。

　　于是李明都的傾訴越多，0234愿意聽他講話的時間就越少。

　　到了最后，沒有一個愿意和這個愛講話的機器人交流。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這衛(wèi)星上的時間像是停止了一樣。機械社會的變化緩慢得像是數(shù)千年前的人類，緩慢、靜止、簡單、小國寡民，雞犬不相往來。生活在信息爆炸年代的人對這種安靜的生活感到不適，但光陰自會在不停重復(fù)同一件事情的過程中逐漸被消磨。

　　等到時間再度被感知到是在流動的，已經(jīng)是一兩個月后的事情了。

　　事情的起因不太清楚，似乎是木星的氦三開采中出現(xiàn)了意外結(jié)果，導(dǎo)致了大規(guī)模的機器人損失。

　　在A00系統(tǒng)工作的機器人群下發(fā)了指示，要執(zhí)行一次特別的木星空探活動，組裝工廠的生產(chǎn)跟不上急迫的需求。A00系統(tǒng)便從其他系統(tǒng)中為木星空探抽調(diào)人手。

　　那天，李明都正走在路徑上，A00的網(wǎng)絡(luò)發(fā)來了消息，叫他完成這一次巡查后，前往“外邊突起的地方”報道。消息里給了經(jīng)緯和路線圖。

　　這家伙一時之間，說不清楚自己是興奮還是惶恐。

　　他認識到這可能是一次危險的任務(wù)。

　　因為要前往基地的外圍。

　　他不是孤獨的，在他準(zhǔn)備出發(fā)時，看到與他相鄰的61號和19號也走到了門邊。李明都往回看，一排排的柜子儼然得像他第一次見到這里一樣，從他過來到他離去，整個“中間的地方”好像毫無變化。

　　當(dāng)時，0234和72號正巡查到靠近出口的地方，在檢修電線之中。

　　李明都就遠遠地喊了一句：

　　“不說點什么嗎？”

　　說完，他也覺得這句話很蠢。

　　果不其然，別說72號，就連0234都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甚至等到李明都遺憾地往外走了，0234都沒有抬起頭來。

　　直到他的人影徹底消失在門的背后，這個最年長的機器人才從柜子里起身，要繞圈走了。

　　那時，它不經(jīng)意地瞥了門一眼。

　　門已關(guān)上。

　　外部的世界就沒有任何影像可以傳進內(nèi)部的世界里。

　　三個機器人很快走出直道，進入大回廊，在大回廊，他們花了一個小時抵達組裝工廠。組裝工廠旁邊，有專職于運載的像是飛梭一樣的機器人。三個機器人把手搭上飛梭，飛梭機器人就一溜煙地帶著它們懸空進入一條大回廊底下的特急隧道。

　　隧道里一片漆黑，只能聽到耳邊唰唰的聲音。

　　“請重申一遍目的地。”

　　三個機器人依次重復(fù)了相同的經(jīng)度、緯度、高度，接著還有那個地方的名字：

　　“外邊突起的地方。”

　　等抵達后，李明都看到這里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機器人，其中有像他們一樣人形的，也有正方形的、車形的、傘形的還有其他說不清楚的不規(guī)則幾何體組合的形狀。所有的機器人看上去都很新。

　　A00部門挑選的標(biāo)準(zhǔn)可能就是“新生產(chǎn)”。新生產(chǎn)的機器人暗病通常較少，運行也更穩(wěn)定。

　　報道的機器人一個個進入狹窄的隧道里。那種感覺和出廠前最后的模塊組裝一樣，墻壁在調(diào)整過后，便緊緊壓在自己的表皮上。射線掃過了他的身體，同時，他聽到了有東西在這片隧道的黑暗里叫了他的名字。

　　“I24-0386?！?p>　　他應(yīng)了一聲。

　　“重量略微超過了設(shè)計標(biāo)準(zhǔn)值。數(shù)據(jù)調(diào)用發(fā)現(xiàn)出產(chǎn)時重量即超過了設(shè)計標(biāo)準(zhǔn)值，法律表示，在允許誤差范圍之內(nèi)。”

　　聲音陳述道。

　　李明都明白過來，這是這條隧道機器人在和他說話。它肩負了檢測的功能。

　　“我會去哪里？”

　　在來的過程，李明都了解到木星空探計劃似乎有許多個方向，不同方向需要的機器人是不一樣的。

　　“算力屬于普通型號，略低于設(shè)計標(biāo)準(zhǔn)值，超出了三級誤差允許范圍?！?p>　　李明都想起來他被氣球嫌棄的事情了。

　　“雙臂接線器存在輕微的激光損傷……檔案表示是次線修復(fù)中留下的?！?p>　　隧道機器人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兀自以通訊波播報著他的情況。

　　“模塊‘心’屬于普通型號，服役時間低于標(biāo)準(zhǔn)暖機需求，略低于理論功率?！?p>　　冰冷的、有紋理的石塊在輕輕地摩擦他。隨著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新的涂層被噴射到了他的身體表面。這種涂層是黑色的，覆蓋了他原本的銀白色，把那幾塊鮮紅或藍色的功能模塊涂層變得黯然。

　　李明都感到不太適應(yīng)，他按住了自己掙扎的沖動。

　　“狀態(tài)良好，功能優(yōu)秀，作為高等仿生機器人，是否分配到前線部隊。發(fā)送至A00-001B?！?p>　　那邊的回復(fù)是：

　　“該型號出廠后，與標(biāo)準(zhǔn)設(shè)計存在四個誤差點，超過三個誤差點的允許范圍。分配到普通部隊。”

　　“普通部隊……分配到前線三號觀測站。”

　　“通過。”

　　“結(jié)論已定，分配到前線觀測站，為期一年。發(fā)送至I24-0386?！?p>　　這段略有惡心的在隧道里摩擦和被激光刺激的旅程，已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他所坐的椅子逐漸升起，他便被椅子抬著站起來，到了一個比標(biāo)準(zhǔn)足球場要大得多的封閉房間里。

　　他稍微摸了摸自己變得漆黑一片的身體，看到許許多多的機器人都在這里等待。不時有機器人從入口進來，再一會兒就有機器人從某個出口出去。

　　只十分鐘，李明都收到了熟悉的來自A00的指示，要求他通過七號門。

　　他往七號門走去，過了門，又是一條組裝隧道。

　　這次的組裝模塊是加裝背包和增強飛行模組。背包是倒三角形的，裝載在人體的背部。飛行模組的增強組件就安裝在背包里。

　　李明都還在細細體會說明用的信息流，工廠已經(jīng)把他重新排斥出去。

　　他走出隧道，看到自己正在地表。周圍是透明的類似玻璃的材料做成的半圓形通道。通道的前方是這顆衛(wèi)星最高的山頂。比人類的歷史更加漫長的群山便在這通道的左右綿綿不斷地伸展開來，受著極光照耀、閃爍著鮮艷的綠光。

　　而歲星……那古老又恐怖的怪物，它的輪廓，它的邊緣，就在群山的頂上，垂過了天際。

　　天空因此分成了兩截。

　　而太陽不過是它龐大身體之下一個又冷又小的會發(fā)光的點。

　　外面有幾個蜘蛛形的機器人在走，它們正在巡查這顆衛(wèi)星強制冷卻的狀況，揚起了一陣塵土。重力的低微叫塵土飛入空中積久不落，飄飄乎乎，像是秋天吹飛的樹葉。

　　而那天空的邊緣，從木星來訪的輻射周而復(fù)始不停撞擊著這顆衛(wèi)星的大氣層，以致于這顆小小的星星沒有磁場、天空之中卻有紅色、綠色與藍色的極光。絢爛的極光蔓延伸長，倒映在這仿佛無限廣大的天體之上，猶如四散的煙花。

　　通道的前面有機器人在走，后面有機器人在進來。

　　只一會兒，他就看到了他熟悉的61號和19號。

　　“你們也是分配到普通部隊嗎？”

　　它們倆按照程序本能誠實地回應(yīng)了李明都的問話。61號也是在前線三號觀測站，而19號是在五號觀測站。

　　“哦，那倒很巧，我也在三號檢測站！”

　　李明都的熱心沒有帶來回應(yīng)。

　　61號一如既往地機械地往前走。

　　李明都不再猶豫，趕緊沿著通道跟上前去。沒走多久，他就看到地平線的盡頭，那根他曾驚鴻一瞥的線仍在山頂垂向了歲星的天際。

　　而歲星表面一切風(fēng)云依舊無限變化，被太陽所照亮的一面折射出眾多奇異的光彩。

　　過了一天，沿著透明通道的機器人們陸續(xù)抵達了山頂?shù)淖罡叻?。比“機器人”這個概念大得多的機器，從這群山的底下發(fā)源，一直突破巖殼，插入了這有限的天空之中。

　　他好奇地打量著這些并非人形的，而接近蜘蛛或者蜈蚣的陌生的機器人們的面孔。

　　大廳里沒有塵埃，有氧氣的味道。李明都的腳邊，也就是整個衛(wèi)星基站大廳的中央鋪著一條干凈的長方形地毯。這條地毯從大廳的一頭鋪到了另一頭，沒有任何機器人踏上去，因此一塵不染。李明都聽到上面的小型機械絮絮叨叨地說它是為創(chuàng)造主服務(wù)的，只是創(chuàng)造主們已經(jīng)幾十年不曾踏足它的身體了。它開始抱怨起來，希望創(chuàng)造主盡快地能踩到它的身上。

　　沒有任何機器人搭理這地毯。

　　在大廳等待的時間中，一種明亮的射線正在機器人們的身上來回掃描。光線的明亮對于機器人本沒有意義，意義在于被創(chuàng)造主檢閱的時候顯得五顏六色、煞是好看，放在直播里也會顯得精彩。

　　A01模塊發(fā)出信號：

　　“三號檢測站的可以出發(fā)了?！?p>　　其中一扇門打開，門的后頭是艙。艙里也有窗戶，透著窗戶可以看到正在大廳等待的機器人們。

　　等大的、小的、像蜘蛛的、像蜈蚣的、像傘一樣的機器人擠在一起落定后，艙室的底下發(fā)出一聲隆隆的巨響，接著，就沿著線開始向上升了。

　　那時，李明都想起了不定型用來抵達無上明星的天梯與升天之間。天梯還有升天之間與這絲弦的原理可能是相似的。

　　只一瞬間，窗戶外面的機器人影迅速被群山的影子所覆蓋。接著群山升向天空。無邊無際的極光散射在絲弦的周遭，好似飄在地平線邊緣的彩色的絲帶。

　　再一小會兒，地平線蜷縮起來，可以看到明顯的圓弧的痕跡。曾經(jīng)以為是平坦的大地就此變作了圓球。

　　重力逐漸消失，然后是向另一個方向延展。

　　李明都轉(zhuǎn)過頭。

　　只見在那深沉的夜色之外，輝煌的歲星正凝視著人們自己。

　　背后的群星像是鼓奏的樂手，而天空的邊緣是一片片像是波浪一樣在激烈翻騰著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