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裝甲車

　　第一次穿越，發(fā)生在盛夏，十天后，目標回歸。

　　間隔十天后，發(fā)生第二次穿越，時長三十一天，目標回歸。

　　間隔二十八天后，發(fā)生第三次穿越，時長八十九天后，目標回歸。

　　樣本還少，時間規(guī)律或者說是否存在某種時間上的規(guī)律都還不能洞明。但就這三例，“現(xiàn)實時間的流逝”似乎正在遞進變長。而李明都在三次穿越中體感經(jīng)過的時間更遠遠比十天、三十一天或者八十九天長得多。

　　這造成了一個很壞的影響。

　　明明這是他出生的世界與出生的時代，結(jié)果歷書以后，他在這個世界與這個時代所呆的時間要比其他的時代短暫得多。小時候的記憶藏在一片遺忘的陰云里，長大后的、現(xiàn)在的記憶則被其他時代的記憶沖沒了。

　　于是就連做夢時，他也不得安寧。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不能寐，眼前不時會閃過石楠、梔子、左手還有那衛(wèi)星的樣子，不知不覺就能見到窗外已泛起了一大片魚肚白，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弦月正掛在雪松的頂端。

　　他困惑地翻了翻身子，從東面的窗看向了西面的墻。月光半墻，疑似寒霜。

　　和時晴談話過后，他的精神狀態(tài)稍好。

　　只是不論時晴、秋陰，是張醫(yī)生、門衛(wèi)還是班長，明明都是認識的，乍然相遇時，李明都感到非常陌生。

　　結(jié)果他再看到一個留了長發(fā)的時晴時，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句：

　　“時晴，你來了？”

　　留著長發(fā)的“時晴”穿著高領(lǐng)的毛衣和短外套，她撐著傘，在門衛(wèi)室邊上，垂著頭，仍然含著文靜的、禮貌的微笑。雪花飛撲在門衛(wèi)室上，融成了淋漓的水珠。繞著小宅的籬笆積著雪，桿上白頭。

　　她笑著說：

　　“呀，你認錯了，我是秋陰，謝秋陰。總有人把我和時晴認錯，嘻嘻……先前你回來時，不還認出了我嗎？你是不是故意的呀？”

　　秋陰走近了李明都。而李明都便終于從自己的記憶里拾起了一些在遺忘邊緣的碎片，他尷尬地為自己辯解道：

　　“抱歉……我在穿越中過去了很長的時間，我這幾天都很恍惚。”

　　為了等目標醒來，秋陰已經(jīng)等了半個黎明，心力交瘁。那點積攢起來的自信與勇氣變作了一種她說不出來的味道。她故作平靜地說道：

　　“不礙事，可以理解?！?p>　　頓了下，她又說：

　　“我想……我們得需要為下一次可能發(fā)生的歷書現(xiàn)象做點打算?！?p>　　“是的，是的……”李明都訥訥地答道，他又著急地問，“你們對歷書研究出了點什么嗎？能制止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嗎？”

　　秋陰撲閃了下眼睛，她的臉一紅，低下頭去，說：

　　“對此……我們暫時無能為力?！?p>　　“我明白……”

　　李明都失望地說道。

　　盡管他也明白現(xiàn)代的人類如果有所作為……那才是奇特的事情。民用的科技固然落后于最尖端的實驗室科技，但也沒有那么大的差距。從他所見到的那些民用科技……人類對歷書這種東西恐怕是無能為力的。

　　“那有什么其他的進展嗎？”

　　“我們對歷書做了很多試探性質(zhì)的實驗。”

　　秋陰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張醫(yī)生站在門衛(wèi)室邊上，遞上了傘。李明都愣了愣，他已經(jīng)習慣了雪花，對傘這種東西反而感覺陌生。他撐起傘，一片陰影罩住了自己。

　　濕漉漉的大雪覆蓋了道路兩旁黑色的土地。踩在堅實的水泥路上的時候，他居然有些不適應(yīng)。他聽到秋陰說：

　　“在你失蹤兩個月后，我們甚至做了一些具有危險性的嘗試，譬如說用火燒，用酸性物質(zhì)腐蝕以及其他更徹底的粉碎手段。”

　　“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等等，火，火會不會永遠地燃燒下去？”

　　因為燃料是無限的。

　　“并不會。因為表面會烤出一層又一層的焦紙。這些燒焦的外殼會阻止氧氣的接觸，也就自然地會阻止自身繼續(xù)燃燒下去。接著……你若是將那些焦躁的封皮或頁數(shù)撕走……”

　　“會怎么樣？”

　　秋陰在隔壁的院子里，走下了那七號防空洞的樓梯：

　　“歷書仍然不增不減?！?p>　　俞姓報告員曾經(jīng)提過自我還原性，然而秋陰知道這只是一種便于理解的說法，這種自我還原來源于歷書的無限性。

　　“腐蝕同理，粉碎同理……它的頁數(shù)數(shù)不清，封皮也數(shù)不清。銷毀了的封皮與頁數(shù)可能有一整樓大了……盡管如此，它還是一本書的樣子，也就是說它有中軸線，也就是書脊。沿著書脊，我們原本以為可以做出一些變化來。譬如說將其撕裂……然而卻應(yīng)了一句古話?！?p>　　“什么古話？”

　　李明都急切地問道。

　　而秋陰則想起了自己見到的那次撕開的實驗，那有數(shù)的幾頁，和那說不清的可能是無數(shù)的頁碼……她莊嚴而沉重地說道：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p>　　這是莊子天下篇里的話，意思是一尺長的東西每天取一半，也永遠取不盡，經(jīng)常在教科書中作為原子、微積分或者無限概念的引入而提到。

　　就在這時，從幾道隔墻外的地方，傳來一陣轟鳴的響聲，似是地鐵正在經(jīng)過。接著是一陣響亮的口號的聲音。

　　“我們撕下的一部分是有限的，而另一較大的部分則是無限的?！?p>　　李明都為他們的大膽吃了一驚：

　　“你們既然做到了這種程度，難道還不敢從中間撕嗎？”

　　“先生……”秋陰搖了搖頭，“我們找不到哪頁是中間呀！對于這本書而言，也許每一頁都是中間……”

　　他才恍然大悟。

　　與此同時，班長和他的隊伍便已靠近了，李明都看到了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向他揮了揮手。他也回著揮了揮手。地鐵的聲音正是載著他們的特列發(fā)出的。

　　先前的九五式外骨骼在二十二億年前報廢。謝秋陰準備了另一套外骨骼。這套外骨骼李明都上身后，發(fā)現(xiàn)盡管外形相似，都是全覆式的，也配有武器，但里面沒有任何通信或智能設(shè)備，增強現(xiàn)實、計算機等設(shè)備均沒有了，相比起原先要顯得簡陋很多。

　　盡管那些智能的、通信的計算的設(shè)備對于李明都所遭遇過的已知的三種情況基本都沒有作用，不過他還是很好奇。

　　秋陰卻問：

　　“說起來，你還記得你失蹤時的場景嗎？”

　　“我記得……時晴講過，好像是突然蒸發(fā)了一樣……你們說這其實非常難以理解……因為說不準能帶走多少東西。”

　　“是的，這就是關(guān)節(jié)了。我們疑心這與物質(zhì)的密度相關(guān)。你究竟能帶走多少東西呢……”

　　秋陰露出了微笑。這幾個微笑不知道為什么，李明都覺得要比他印象里的笑容虛假得多，像是強撐出來的。

　　“為此，對策組草擬了一個實驗，這個實驗因為有不可知的風險，還在做手續(xù)?，F(xiàn)在距你上一次回歸是第八天，大約第十一天開始，我們希望你能進行這個實驗，然后靜待可能的第四次穿越的發(fā)生?！?p>　　李明都坦然地答道：

　　“我會接受的?！?p>　　格斗訓練的日子被壓縮到很短。但是班長的教導卻依然很用心。等哨聲響起時，班長，其他士兵與李明都都坐下來休息了。

　　這十幾號人也正值年輕好奇的時候，似乎對李明都的經(jīng)歷非常好奇。但肯定是有某種紀律的約束，他們不好問，于是抓耳撓腮，在休息時間也不知道講什么。這種沉默的氣氛，讓李明都感到似曾相識——之前也是這樣的。

　　但似乎，這班長實在按捺不住，自個兒站起來，向在急救室里旁觀的秋陰好聲好氣地請示了一下。

　　隨后，這和李明都差不多高的年輕人就篤篤篤地跑過來，特別快活地與李明都交談起來了。但他面上是一本正經(jīng)的：

　　“長官，我一直有個疑問，請問，我可以問嗎？”

　　李明都感到好笑，說：

　　“你問吧。”

　　這班長肯定是知道不定型的。因為部里制定的格斗訓練計劃考慮了不定型的身體。李明都心想他原本會問那些超凡的東西。

　　結(jié)果這年輕人一本正經(jīng)問的是：

　　“我們和你一起做的那些訓練用上了嗎？”

　　李明都頓了下，他說：

　　“不知道算得上用上還是沒用上……”

　　“這什么意思？”

　　“就是體能訓練應(yīng)該是有用的……但是呢，我實際上去的地方，沒有野獸，也沒有生物……沒有斗爭……也就不是那么有用吧。”

　　李明都斟酌地回答道。

　　“呀……”

　　席地而坐的班長看上去似乎特別失望。

　　“怎么？你后悔接下這個差事了？”李明都侃道。其實他心里隱隱約約確實這些也不重要。因為他所要遭遇的事情，根本不同于尋常的荒野求生，根本是無跡可尋的。

　　班長立刻搖了搖頭，嚴肅地說道：

　　“這沒有的事！”

　　他眉頭緊鎖，說道：

　　“我在想怎么才能確確實實地幫上你一點呢……感覺我們正在浪費你的時間……”

　　其他幾個士兵一同應(yīng)和起來，贊同了班長的想法。這群年輕人可能早就覺得有問題了。有人直接問李明都：“你是怎么想的呀？這個訓練教程是不是不太對？你也可以提出意見的。我們一起報給謝長官。”

　　有人則說：

　　“要不要申請場地模擬？你的秘密任務(wù)會遇上什么樣的場地……怎么樣的場地才是適合的？要不要再申請些假想的對手……可以用機器做出來的?！?p>　　還有人偷偷打起了秋陰的小報告：

　　“你別看她那個很鎮(zhèn)定的樣子，其實她就是個弄文字工作的……不懂這些的，部里那些人喜歡搞擬真模擬，那擬真哪有真實的感受來得強烈呀！”

　　李明都偷偷瞧了眼遠處的秋陰。這女孩子正對著筆記本可能在撰寫文檔，明白色的燈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不禁失笑，回過身來，面對這熱枕的一張張面龐，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好一會兒，他才平復內(nèi)心，說：

　　“好啦，謝謝你們啦。其實是有作用的……不過我身上有的任務(wù)非常特殊，你們不知道，我也不好說呀?！?p>　　他可以說，但他確實不想告知無關(guān)的人。

　　“任務(wù)”的詳情即涉及了規(guī)定，他們是堅決不會問的。

　　三天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過，秋陰頗有些心不在焉，班長和他的部下們卻是一如既往。最后一次搏擊中，班長踢過來的右腿被不定型接在中央。不定型往外一卷，班長即被翻倒在地。這家伙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笑道：

　　“是真打不過你！你可越來越厲害了?！?p>　　李明都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不是他經(jīng)過鍛煉而得到的能力，對于這群普通人來說，這是不公平的。

　　那時，秋陰在遠處吹了吹哨，說明課程的時間結(jié)束了。班長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講：

　　“好啦，你是不是又要出發(fā)了？”

　　“嗯。”

　　李明都點了點頭。

　　這樂觀的年輕人罕見地、不太端正嚴肅，而露出一個爽朗快活的微笑了：

　　“祝你一路順風，不管什么任務(wù)……我想你一定能行的！你可這么特殊著呢！”

　　他才說完，秋陰已經(jīng)走了過來。班長即開始整理隊形、點名、報數(shù)，士兵們似乎還有清理（消毒）防空洞的工作。等消完毒后，他們恐怕就要離開防空洞了。

　　李明都離開這地下停車場時，看到他們遠遠地向他招了招手。他也用力地招了招手。

　　秋陰靜靜地看著男孩子們的舉動。

　　好一會兒，李明都轉(zhuǎn)過頭來，問道：

　　“我們要去哪里？”

　　秋陰用自己的牌子開了一扇門，門后是地鐵站臺。站臺邊上停著一節(jié)車廂。這輛地鐵一共有六節(jié)。燈光明亮，而空無一人。

　　秋陰坐在對面，李明都就坐在這一頭。

　　秋陰鄭重地說道：

　　“這個實驗可能是具有危險的，你可以選擇參與，也可以選擇不參與，并不強制。”

　　很快地鐵發(fā)車，在黑暗的隧道里一路狂奔。隆隆的聲響在靜謐的世界里反復回蕩。等地鐵抵達下個站臺后，氣氛明顯不一樣起來。

　　站臺上，幾個嚴肅的工作人員和時晴打了招呼。

　　他們在燈光明亮的地下基地里走了一圈，到了一扇狹窄的小門外。工作人員輸入密碼，做出請進的手勢。秋陰即領(lǐng)著李明都從這小門入。一個廣闊得多的廠房似的空間就向他展開了。

　　而里面那趴在地上的漆黑的巨物，還有從它的端頂延伸出來的炮管，叫李明都感到悚然。

　　“坦克……？”

　　秋陰站在這從未投入過實用的戰(zhàn)場兇器的面前，從容地說道：

　　“你想得沒有錯，這確實是虞國所有武裝及所有實驗武裝中最大最重型的坦克，可以在無人操控的情況下自動運行。不過我們剪去了這一功能，省得這個功能在穿越后失效，反而傷害了你。此外，我們填充了里面的駕駛空間，你在其中駕駛，其他的物質(zhì)會像衣服一樣緊緊靠在你的身邊……換而言之，駕駛這坦克，其實像是穿上了一件極厚極厚的衣服。這個過程你也不用害怕，包裹身體的是一種柔性材料，可以微弱幅度地進行運動。不過腦袋要戴上呼吸器，可能有點難受。飲食、生理需求都有自動開關(guān)。至于操作，工作人員會教給你的?！?p>　　“而我們所要觀察的即是一個物質(zhì)填充環(huán)境下……這種穿越機理的作用原理，好看看它……是只帶走你呢？”

　　是帶走全部……還是只帶走包含你在內(nèi)的一堆物質(zhì)塊。

　　又或者就此一年或者數(shù)年不發(fā)生穿越的現(xiàn)象。

　　而只要發(fā)生了，在一個填滿了物質(zhì)的房屋內(nèi)，一定能靠著物質(zhì)本身的歪曲，找到時空作用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