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有悔

　　往后幾天，為了防患于未然，李明都被要求穿戴外骨骼行動，他欣然同意。

　　全覆蓋的外骨骼看上去有點像鋼鐵裝甲，但內(nèi)部填充的是柔性材料。在穿戴前，后背三角形背包的地方會開放出衣縫，像是玩偶服的背后拉鏈，而雙腿雙腳部分都會自然膨開，像是漲大的氣球，可供人伸手伸腿入內(nèi)。

　　等到人體沒入其中后，膨開的部分則會放氣收緊，氣球縮小，柔性材料緊貼內(nèi)衣，猝然的感覺像是某種棉襖。

　　看上去很厚，但實際涼快。

　　李明都一時不解，興奮地分享自己的感受。

　　一旁的秋陰一邊笑、一邊解釋道：

　　“這是保溫的原理呀！明都，你忘記了紀(jì)錄片里沙漠里的人都穿著長袍厚布嗎？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他們嫌冷。小時候吃過冰棍么？經(jīng)常有蓋著棉布的冰箱是不是？”

　　“原來如此……我以前也知道，沒聯(lián)想到這方面?！?p>　　受到點撥的李明都恍然大悟。

　　納米管材料卓越的保溫性會隔絕外界傳導(dǎo)溫度，拒絕被外界帶熱或帶冷，從而恒定在某個合適的溫度數(shù)值上。

　　自帶數(shù)字顯示屏幕的頭盔會標(biāo)識周遭氣候環(huán)境狀態(tài)的參數(shù)，諸如日期、時間、溫度、濕度、風(fēng)速、輻射量等。如果愿意的話，也可以開啟更強的增強現(xiàn)實功能，譬如彈道模擬、激光測距、紅外目標(biāo)顯示等。

　　其中也儲存九五式外骨骼裝甲的使用說明手冊，這一文件有七百兆大，集成了大量圖像和視頻演示，純文本量上也達(dá)到了百萬字。

　　除這些以外，九五式裝甲主要的作用是對于人體負(fù)重的提升，從而攜帶了多種多樣的武器與工具。

　　李明都習(xí)慣兩天過后，打開頭盔，呼吸外界自然的空氣，又好奇地問秋陰：

　　“這樣的裝甲，大規(guī)模準(zhǔn)備了嗎？”

　　秋陰望向李明都身后正在做調(diào)試的調(diào)試人員。調(diào)試人員比了個手勢，秋陰答道：

　　“小規(guī)模試研很久了，但從未投入過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如果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話，應(yīng)該會簡略掉一部分不必要的實驗功能。不過，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那天我個人是希望是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

　　“為什么？”

　　“這不簡單嗎？”

　　秋陰把發(fā)絲撩到耳后，輕聲笑道：

　　“因為那就意味著要么需要應(yīng)對危險的短兵相接的復(fù)雜建筑巷道戰(zhàn)，要么就是需要為亟需耐力的長途轉(zhuǎn)移戰(zhàn)做準(zhǔn)備。不論是哪種，都不是我們樂意見到的呀。只是歷史會提醒每一個人，有許多東西，都要早做準(zhǔn)備，可以不用，但不可以沒有；可以最后沒需要，但不能沒想過。”

　　故古人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冷光照耀這一地下的停車場，稍遠(yuǎn)處傳來了班長和他的隊伍跑步與叫喊的聲響。

　　屏息凝神時，好像能聽到遙遠(yuǎn)的地鐵的震動的聲音。消毒水的味道到處都是，防空洞像是鳥兒已經(jīng)傾墜的小屋，隱藏著一種憂郁的黯淡。

　　歷史通識課有許多內(nèi)容已經(jīng)集成進了裝甲的信息儲存器，但就像要考慮沒有裝甲的打斗一樣，也要考慮第一次穿越中單純意識轉(zhuǎn)移的這一可能。

　　秋陰和其余幾位老師，在李明都受贈的宅中，從地球四十六億年前，一直講到了地球六十億年后他們揣度的一切，也給李明都的兩次穿越做出了許多分析。

　　他們提到太陽系確實會在五十億到六十億年后膨脹為紅巨星。屆時太陽系的宜居帶會向外轉(zhuǎn)移，抵達(dá)土星和木星附近。

　　而在太陽系膨脹的最高點，宜居帶會一舉轉(zhuǎn)移到冥王星軌道和柯伊伯帶的位置。

　　“宜居帶是什么意思？”

　　“離恒星越近，受到太陽的影響越多，一般也越熱，輻射越強。離得越遠(yuǎn)，影響越小，溫度也越低。我們說的宜居帶就是太陽系中剛好水能以液體形式存在的區(qū)域?！?p>　　秋陰解釋道。

　　那是秋日下午的一天，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耀在李明都的身上。他正坐在木桌的邊緣，上面是被太陽照得明亮的紙。而墻上顫動著一個明晃晃的光斑。

　　李明都懶懶地說道：

　　“那生物也不一定需要液態(tài)水呀！”

　　秋陰笑了起來：

　　“確實是這樣，但溫度總歸是重要的條件。舉例而言，在我們的太陽系里其實存在為數(shù)不少的固體星球，比如土星與木星的衛(wèi)星，具有大氣，也覆蓋著大量固態(tài)冰。這些冰可能是水，可能是甲烷，也可能是氮。等到宜居帶外移，這些冰塊、甲烷、乙烷或者氮都會大量解封，成為液體奔流，或者化為氣體上升。對于那些星球來說，總歸是個了不起的大變化吧?！?p>　　至于六十億年后地球的表面，便會像李明都所看到的一樣，接近于現(xiàn)代的金星與水星，溫度將高到不可思議，水被光解，氫氣逃離大氣，再也不可能成為任何已知的地球生物的家園。

　　而六十億年后的金星和水星……恐怕已經(jīng)被太陽整個吞沒了。

　　“除非，這些星球上面也有類似于你說的自行機器那樣，把整個星球從膨脹的太陽底下推走的后手?！?p>　　說到這里的時候，秋陰仍有些不可置信。

　　這莫非是意味著人類的足跡能夠留存到六十億年后嗎？乍聽上去，猶如鄰家小兒的夢。

　　李明都不知謝秋陰心思，單單又問道：

　　“那你們又能如何能解釋我看到的星空呢？那時候的星空要比現(xiàn)在亮得多，卻沒有銀河了。我記得我說過這點。”

　　秋陰答道：

　　“這也是符合人類的預(yù)期的。因為太陽系在運動、在變化，整個銀河系也在運動而變化?！?p>　　“什么意思？”

　　李明都不理解。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jīng)聊到了黃昏，群星漸漸升到了樓蘭郊區(qū)的上空。秋季的銀河是獨特的，不再像夏季那樣絢爛壯麗、垂地連天。它是傾斜的，是從西北英仙座的方向斜斜出發(fā)，流向了東南的天空，至于參宿與天狼之間，好似旁落了。

　　當(dāng)時，秋陰靠在窗邊，昏黃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的目光則對著北方最亮的織女星。外面看守的軍犬發(fā)出一陣急切的吠叫聲，接著是看守制止犬吠的遙遠(yuǎn)而細(xì)小的話語聲。

　　秋陰以一種夢幻的語調(diào)說道：

　　“大約在四十億年后，銀河系會與仙女座大星系發(fā)生碰撞。按照模擬，屆時銀河系的漩渦形態(tài)會被破壞，而朝著外側(cè)拋出一條巨大的潮汐般的尾巴。大約六十億年后，銀河系與仙女系都不將存在。那時候存在的星系，或許可以稱之為銀女星系。而銀女星系會是個橢圓星系……不再是個扁平的漩渦了?！?p>　　說罷了，她轉(zhuǎn)過頭來，重新看向李明都。

　　夜色涼如水，燈光照耀著冷清的墻面。天河在旁，月在東山。她可愛的腦袋枕在自己的左手上，左手則疊在右手上，右手枕在被窗外的月光照滿的桌面上。她伸了伸自己的手，打了個哈欠，俏聲說道：

　　“到時候，太陽系可能是在外圍，也可能是更內(nèi)處。在內(nèi)自不用多說，群星沒有規(guī)律密布，自然整天整夜無窮星光。若是在靠外的位置，因為是橢圓星系，較薄的那一面也是稍暗稍疏罷了，不會像扁平的漩渦星系那樣，會有如此強烈的明暗之分?！?p>　　這是千億顆恒星中平凡的一顆，被一群微塵般的生物叫做太陽。在太陽的身旁，是一顆微塵般的星球，比微塵更小得多得多的幾個人在談恒星、談星系、談宇宙的變化，一直談到深夜。

　　李明都好像又回到了學(xué)生的簡單的時代。他呆呆地聽著秋陰和其他幾位老師從地球的歷史談到太陽的歷史，又回轉(zhuǎn)過來，開始講地球的未來與太陽的未來。他們所講的某一個故事，都是比人的一生要久得多的記載或揣測。

　　不知怎的，秋陰談話的姿態(tài)突然讓李明都想起了一個被他拋到腦后的問題了：

　　“時晴，時晴是你的姐姐，是嗎？”

　　秋陰閃了閃眼睛，好像在等李明都繼續(xù)說話。

　　李明都就說：

　　“時晴去哪兒了？她怎么一直不露面了？”

　　秋陰饒有興致地講道：

　　“你很懷念時晴嗎？”

　　他答道：

　　“我覺得你說話的語調(diào)和姿態(tài)都和時晴很像……”

　　話音未落，在旁的幾位年長的老師發(fā)出了一陣無害的笑聲。李明都不理解笑聲的緣故，想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或許這對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很好。

　　謝秋陰低眉，她的身上有一種好聞的香氣：

　　“因為她是我的姐姐嘛……姐姐小時候一直很照顧我，有的時候，我應(yīng)該在不自覺地模仿她，這是再尋常不過的?！?p>　　“原來如此?！?p>　　李明都順勢聊起了時晴。

　　“我第一次見到時晴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原本我想已經(jīng)從另一種生活擺脫，重歸于人類的生活了……就對突然出現(xiàn)的她抱有很大的畏懼心理。她和我說了很多話，忽然間消解了我的恐懼，讓我一度覺得變成現(xiàn)在這樣好像比我原先平平凡凡的那樣要好得多得多……直到第二次的穿越，讓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件可控的事情，而是完全不可控的……”

　　說著說著，他又想到了一個一直沒機會問的問題，而忍不住開口：

　　“說起來，我看時晴、你，你們好像都很熟練。你們從巡署的信息、到天羅的檢測，再到直接的應(yīng)對，仿佛一氣呵成，幾乎沒有多少程序上的、時間上的停滯……好似有一套模板似的程序。你們，是不是，類似的超自然現(xiàn)象是不是其實不少？”

　　說到了最后，李明都猛地拍桌而起，激動萬分。

　　秋陰平靜抬頭，與李明都的目光對上。她穿著毛衣，而李明都穿著的是外骨骼裝甲：

　　“倘若我說，我也不甚清楚呢？”

　　“你們內(nèi)部的人也會不清楚嗎？”

　　李明都對這種繞圈子的講話感到疲憊。他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又稍微揉了揉，暫時不能看見外界。

　　秋陰用左手支起腦袋，她說：

　　“有些事情是所有人都可以參閱的，有些事情屬于機密，知道的人也不會講，只有一些若有若無的風(fēng)頭，是處理時留下的痕跡。還有些事情則純粹是烏龍……但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處理。而這些事情往往發(fā)生得并不頻繁，人類邁入現(xiàn)代衛(wèi)星網(wǎng)絡(luò)智能社會的時間還太過短暫……不過我倒可以說點我知道的，也可以對你講的……譬如說，外星……”

　　她剛剛講到這里，門外傳來了更強烈的狗吠聲。夜闌人靜之時，秋蟲在石縫間鳴叫不已，發(fā)出織布機似的聲音。

　　她便側(cè)首望向窗外。

　　巧合的是，當(dāng)時幾位從專項小組里選出來的老師要么在看手機，要么走到別屋燒水喝，有個在看手表的，也有一個在打電話。

　　接著，等到來自無名地下基地的通訊響起的時候，秋陰一個回神聽到耳中的微型聽筒傳來了時晴焦急的問話：

　　“歷書有異動，人如何？”

　　然后她再看向李明都的位置時，那里什么東西都不存在了。

　　“你們看到了嗎？”

　　她鎮(zhèn)定自若地問起旁邊幾人。

　　這幾個人方才回過神來，一個個起身，都說沒有。

　　“好呀……就在我們的眼前，卻一個人都沒看到的，叫他消失了嗎？”

　　秋陰沒有做回復(fù)，因為這里所有的話都有竊聽器聽取。她的一舉一動，一聲一言皆是回答。

　　她對著空氣問道：

　　“這次，歷書有自動翻開嗎？如果有，上面的頁碼是多少？如果有頁碼，那么系統(tǒng)把頁碼傳到了九五式里嗎？”

　　耳中傳來了時晴的回答：

　　“-2367424672?！?p>　　還有，消息的傳輸失敗了。書是后一步翻開的。

　　秋陰一怔。

　　換而言之，如果歷書的兩次現(xiàn)象揭示的規(guī)律真如他們所猜測的話……那么現(xiàn)在，李明都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

　　二十三億年前。

　　在那一切動物誕生之前，而地球已經(jīng)誕生了差不多二十三億年后的寂靜的日子里，李明都放下了揉眼睛的手，頭盔已自動合攏，關(guān)住了他的腦袋。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天上沒有任何一朵云，地上沒有任何一點的生機。

　　此時的地球正是最冰河的世紀(jì)。知曉自己的命運又被時光拋去的人，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開始往前走了。

　　被冰川覆蓋的大地的前方，太陽一如二十三億年后那樣，正在冉冉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