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還書
李明都在陌生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自己記憶里的那家租書店。當時正值盛夏,行道樹上肥厚的闊葉在空中反射陽光,潔白的云朵在高樓大廈的背后聳起了明晃晃的肩。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看到小巷深處有個店面。店面的門口被一層層的零食架子遮得灰暗。
幾個中年人在店門口搬箱子。其中一個告訴他租書店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這里現(xiàn)在只有家小賣部,最近街道要拆遷,小賣部被限期關門。邊上的中學另尋校區(qū),那些喜歡借書與踢球的學生們都已不在,道路上也就變得空空落落。
那他好多年前借來那三本武俠小說便是永遠還不了了。
書不是故意不還的。兩天前的李明都都不知道這幾本書的存在。但鄉(xiāng)下的老家近期要做改造,親戚叫李明都周末回去整理一下父母的遺物。路上堵車了,爸爸的堂姐,也可能是堂妹吧,就坐在李明都老家的院子里等。他匆匆忙忙到家的時候,看到她和一個幫忙的鄰居正從二樓往下搬箱子,箱子壓到了院子里新長出來的雜草。
她看到李明都后,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這些箱子都是在李明都房間里找到的,上次遺漏了。
李明都這才知道母親把他兒時的東西都保管得很好,一個箱子里他找到了三歲穿過的棉衣,另一個箱子里有六歲被他忘記的玩具,還有一個箱子里疊滿了書,有九歲課堂上老師要求寫的日記,日記本被他撕掉了好幾頁,更多的是教科書和教輔書。
初中的英語課本下頭就壓著這幾本他沒有還掉的小說。小說的書皮和語文書如出一轍,或許就因此被混在教科書的堆里。
該怎么說呢?那已經(jīng)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他十來歲的時候被送到城里去讀書,與父母并不在一塊兒生活。最開始的一年,他先是與學校孤立,然后與家庭孤立了。所有的自己,他都不愿意說給別人聽。閱讀成為了他整個學生時代唯一的興趣愛好。同學們在談論虞國祝融工程的壯闊與校園里私下戀愛的傳聞時,他一個人縮在角落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現(xiàn)在李明都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全部的學生時代都只剩下了含糊的記憶。在這些含糊的記憶里,故事已經(jīng)不存在了,最清晰的是對于紙張本身的回憶。
紙張總是散發(fā)著劣質(zhì)印刷的油臭味。父母也總是為了他的遠大前程在世界上最繁華的三角地帶里奔走,從一個城市打工到另一個城市。在他二十三歲畢業(yè)那年的最后幾天,有人給他打來電話,他以為是廣告拒接了一次,第二次電話過來后,那個人說發(fā)現(xiàn)他爸媽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
姑姑,姑且稱之為姑姑吧。李明都的家鄉(xiāng)話里其實是不用姑姑姨姨這些詞,但他很早就不會說自己的家鄉(xiāng)話了??傊?,她在這關鍵的時候擔起了李明都沒有擔起責任,和幾位鄰居一起幫忙操辦了葬禮。明明只過了幾個月,但葬禮具體是幾月幾日,他連著死亡日期一起已經(jīng)記不清楚。記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在讀悼詞的時候,他沒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淚。小姑哭得比他更加傷心,嗚咽著拍打他的肩膀,說他已經(jīng)是哭不出來了。
可先前喪宴的第二天,一位來吃飯的鄰居曾問他父母的年齡。他答不出來,只含糊地說是五十多歲吧。大姨卻在另一桌席上卻哭著講道妹妹才四十九歲就死了。他因大姨的那一聲大哭倍感難堪,但對自己的答錯卻已經(jīng)淡忘。
相比他的記憶,如今能拿在手里的小說已經(jīng)沙沙泛黃。整體還是完好的,只有書脊的頭尾兩端有磨破的地方。在其中的一頁上,他還找到了當初自己因為感動而留下的淚跡。
院子原本是個種菜的小園,媽媽在家的時候,很喜歡坐在大門口左邊的椅子上對著院子曬太陽。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小姑把最后一個箱子搬到了那張椅子上。她說: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要再看看這里嗎?哥哥姐姐走后,你已經(jīng)好久沒回家過了?!?p> 他搖了搖頭,說自己很忙。
她就又問:
“你叔叔一直很擔心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和他聊聊看?”
李明都說知道了。
“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這位年長的婦女嘆了聲氣,說,“凡事你都要自己做主,我們家下個月就要搬走了?!?p> 最后他什么都沒要,就只帶了那一箱書回去。
與鄉(xiāng)下寬敞的大房子不同,城市里的房間就像是火車上的車廂,窗戶倒映出了疾馳而過的世界的影子。過往的行人熙熙攘攘,籠罩的煙霧像是火車鳴響了自己的汽笛。書哪怕帶回來了,又能怎么辦?
既然還不掉,還是要扔掉的。
沒能還書的那個晚上,李明都又失眠了。他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看到六月的月光白得像是一段雪,透過垂下的百葉窗,照亮了擺在地板上的箱子。
而我們的故事也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這是在告別學生時代以后,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這些書。
箱子里的書已陳舊。剝開發(fā)黃的封皮,可以清晰地看見裝訂的膠質(zhì)與細線。小學的書上多是幾個孩子在山水城市間打鬧嬉戲。初中的書本要么是山水,要么便是物件的圖畫。這些畫面已經(jīng)勾不起他的任何回憶。翻開內(nèi)頁,不少書籍原本的插圖上,都有他用水筆做出的勾勒。
杜甫被他涂得一抹黑,閆土長出了長發(fā),平面幾何的圖形具有了立體的光影,雕像大衛(wèi)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李明都突然微笑了,以前的自己確實經(jīng)常這樣干,他興致勃勃地翻開了下一本又下一本的舊書。除了教科書與租借來的書,其中還有他自己購買的雜志,也有更早的從父母那里拿來的他們的閑書,每一本書里都留下了過去的痕跡。
燈光照亮了窗戶里的世界,人的思想?yún)s更為平靜。他突然心想這些書他絕不要賣了、也絕不要扔掉,而一定要保存起來。
一種奇妙的幸福感縈繞在心頭,而那一本書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他從箱子里拿出來的。當時,他的手指閑適地貼在密密麻麻的書頁邊上。沒有先翻開,而是先揭開了書皮。這樣,他可以看到書真正的封面。
但書皮下的封面和書皮是一模一樣的。
當時的他還不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只是繼續(xù)在摩挲那本書的封面,結果又找到了封皮的感覺。
大拇指自然地扣住封皮,然后把封皮向外推出。
于是第二張封皮落下了。
封皮下的封面與原本的封皮仍然是一致的,沒有任何變化。
等到第三張一模一樣的封皮疊放到第二張封皮的上面時,冷氣從腳底冒到了頭,一個激靈的失手,書就從手里掉進了箱子里。
箱子里的舊書書皮都是厚實的可以遮住封面的牛皮紙。牛皮紙是一種老材料,多繪有一些重復的紋理,與后來的透明紙配夾子,或者再后來的自粘透明書皮不同,它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
李明都沒敢立即把書撿起來,而是先撿起了那三張書皮。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些書皮存在差異,并不是原先所想的一模一樣。后一張書皮相比前一張書皮,所有的圖案都發(fā)生了向左上的移動。這種移動對書皮來說是正常的。作為流水線的產(chǎn)品,它在出廠時可能是從一整張大紙上裁開的。到了實際包裝時也可能會被用戶剪開。因此,盡管圖像重復,但準線不同,包起書來的包裝折痕自然也會留在圖畫中不同的位置。
這種合理的前提在于,這些不屬于一本書,也不該是從一本書上反復剝下來的。
書的封面與剝下來的封皮一般發(fā)白,底色是黑的,有以碎花為主體的重復圖案。
那么還要撿起這本書嗎?
一時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對奇異世界與對未知人生的膽怯。手沒有聽從大腦變化莫測的思想指揮,在撿起書本的同時自然地本能地揭開數(shù)頁。
一片空白的書面映入他的眼簾。
上面什么也沒有寫。
只在左側的頁標用歪歪曲曲的數(shù)字標著3042,這可能是頁碼。
在大腦考慮頁碼是否代表了真實的頁數(shù)前,手又向前翻開了數(shù)頁,那面書頁在下方角標寫著-5604。書面照舊一片空白。紙張有做舊的感覺,材質(zhì)很差,纖薄得似乎一戳就破。
如果將“-”這一符號考慮為負號,那么這書便要有上萬頁厚了嗎?
他皺起眉頭,心跳得厲害,又要翻頁。
不過這次他準備只翻一頁。
圖書的翻頁說來也難。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書的材質(zhì)有關,或者被汗或者其他東西粘住的緣故,李明都經(jīng)常有翻頁總是翻過頭的事情,總是一下子翻過好幾頁,甚至難以把合在一起的兩頁分開。而等到與書習慣后,他又會變得一下子就能翻到自己想要的頁數(shù),這可能是因為那幾頁他經(jīng)常讀留下了某種書頁的變形。
陌生的書第一次翻頁肯定是翻不到位的。
他右手按住一頁,輕輕搓磨,使摩擦力將這頁的中部向上隆起,接著手指伸入,想要只把這頁挑起,而他的左手死死按住原本的-5604頁。接著,他看到相對于-5604的“下一頁”在右下角標著-2367424672。
李明都心里一跳,本能地夾緊橫在空中的那頁,然后盯緊這薄薄的一頁,輕輕搓揉,好將兩頁分開。結果兩頁上又各寫著一個天文數(shù)字大小的代碼。
他也不管,用手夾住后,徑直繼續(xù)搓頁分頁,而他分出來的頁數(shù)越來越多,僅十個指頭已夾不住。至于原本挑出的一疊書頁一旦與書再度合二為一,便再也找不回來。他沒能找回原來的3042頁,也沒看到過任何頁碼重復的兩頁,只見到書頁接著書頁好似依舊沒有盡頭,仿佛在不停生成,只見到上面的內(nèi)容依舊一片空白,只有角標。
被他夾在手指中的那頁的頁碼已標成了356764222。
到了這個時候,任誰都已經(jīng)明白這本書已經(jīng)不是常識的產(chǎn)物。
亂糟糟的想法瘋也似的涌入他的腦海中,讓書從手中怦然下墜。在墜地前,他又手忙腳亂地把書抱在懷里。一會兒他在想這書是從哪里來的,真的是父母的遺物嗎,還是他從租書店借來沒還的?如果是前者,莫非父母是什么隱于人間的奇人異士嗎?如果是后者,那么那租書店難道是什么奇妙不可思議的場所嗎?一會兒他又開始想要是把這書的書皮不停剝下來,豈不是可以造出無限的紙料取暖全世界了,而他可以依仗之成為富豪?一會兒他就又想到不,這不行,因為受限于表面積,不管怎樣剝書皮都是有速度限制的,那輸出功率就是恒定的,而且,而且可能會被人奪走……
被奪走又怎么樣呢?他盯緊了自己手中的這本書。
也許他該報警,把這東西交給市里的圖書館、或者江城的巡署,或者其他有能力處理的人的身上,留在自己手中似乎也沒有什么作用。再一會兒他又想他可能是累了,該睡一會兒,睡一會兒或許夢就醒了。
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等到明天再去想的。
他重新把書一本本地收拾好,包括那本妖異的書,接著合上箱子,關上燈,疲倦地往床上一倒,再沒有回頭看。
也就在他躺在床上的一瞬間,箱子的蓋板彈開,穿過窗簾的月光再度照在一本被打開的書上。
紙面已不再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