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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逝緣

琴逝緣

陳施豪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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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1-01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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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逝緣

琴逝緣 陳施豪 8737 2022-01-01 13:51:44

  春寒料峭,月見中天。更鼓過三,城南一家小酒肆中燭光影綽透著昏黃不清的曖昧。店里空蕩蕩的,除了一個小二在柜臺前哈欠連天外,

  就只剩一個蕭索人影靜坐一隅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黃湯。只見那小二哥時不時拿昏昏欲睡的眼去瞟坐在角落的人,眼中寫滿“客官您別喝了快走吧”,偏又不能真去趕人家,只能在這柜臺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盹兒。

  姜子塵不記得自己在這坐了多久,也不記得喝了多少的酒。在朦朧間比劃出了一個這輩子再熟悉不過的動作——左手虛按,右手輕撥,好似這般做了便能再聽到那醉人的琴音。直到指尖觸及那冷硬的八仙桌,才恍然記起今日已把陪伴多年的九霄琴親手賣了。沒有焦距的瞳孔驟縮,劍眉緊蹙,痛苦非常。呆愣地看著除了空酒瓶再無一物的桌子,再看著空空兩手,反復地握拳放開再握緊再放開…終于沒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桌上。拳頭砸在桌上迅速地泛了紅,卻絲毫不能阻止人的瘋狂行為。

  沈阡陌在酒肆中找到姜子塵的時候眼見的就是這瘋狂的一幕。來不及思考便沖上去制止人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那隱見血跡的拳頭捧在手心,輕柔地為其拭去斑駁。滿眼不可置信地對上了一雙她不熟悉的眼,或者說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在這人的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憤怒、憎恨、痛苦、絕望、歉意、悲傷、茫然……那雙眼睛里包含了太多情緒,她看不懂。伸手輕輕抹去臉龐上的濕意,她堅定地半攙半扛地帶人回家。唯一要做的就是帶眼前這個男人回家,別的…她不想懂。

  一路上踉蹌地將人扶回家,妥帖將人安置在簡陋的小木床上。輕手輕腳除去鞋襪、外衣后又轉(zhuǎn)身打水給人仔細擦拭著臉龐。偶然停下手中活計的空檔,沈阡陌看著面前人兒不由地有些癡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指描繪起這鐫刻于心的熟悉眉眼,然而不經(jīng)意想起今晚看到那個眼神的一刻,頓時心底一涼,收回手輕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替人掖好被褥,轉(zhuǎn)身走出屋子。

  走出房門,沈阡陌茫然看了一眼四周……花團錦簇小橋流水雕梁畫棟的景象不復,唯有一簡陋的草棚孤零零地立在北面的小邊角,還有些零零落落的農(nóng)具與鄰舍送的什么菜干、南瓜等混跡一處。用力抹了把臉,沈阡陌收拾好心情拿了把菜干走進廚房,想著再過會兒天便要亮堂起來,已適時該把早飯做上。可乍揭開米缸,那種茫然的情緒又涌上心頭。她怔怔看著快見底的米缸,感覺面上有溫熱液體墜落……一滴、兩滴、三滴…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來。不知趴在缸沿宣泄多久,一夜未眠再加這一出,原本俊秀的眼已快腫得睜不開。索性走到平日吃飯的小桌邊上閉目養(yǎng)神。眼是休息了,可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一幕幕往事,悶得心口生生鈍痛。

  沈阡陌會認識姜子塵可能是她人生中最意外也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事。也許老天也愛開玩笑,所以他安排的命中注定有時候也讓人這般好笑又無奈。寒冬剛過,天氣逐漸暖和起來。大街上行人的臉上也都有了那么幾分暖意,一切都透著欣欣向榮的味道。一輛外觀精致,四角綴著青銅鈴鐺的高大馬車“嗒嗒嗒”地駛過長街,掀起一陣香風伴隨陣陣清音。兩旁的老百姓都交頭接耳起來,隱約可聞“沈府”“沈家大小姐”等字眼。再追隨那馬車望去,早已連影兒都看不到了。此時沈府的馬車早已出了城門,往城門向北二百里遠的普照寺行去。原今日是沈府女眷去到廟里上香祈福的日子,也是沈阡陌初見姜子塵的那日。

  沈府一干女眷到達寺廟,由小沙彌領(lǐng)著朝后院女眷們住宿的地方去。由于佛門乃清凈之地,平日里一時半會都站不到一塊的女人們此刻倒是顯得安靜有禮,頗顯良好教養(yǎng)。眾人穩(wěn)重知禮地亦步亦趨跟在沈夫人身后,半垂著眼不敢四處張望,只除了——沈阡陌。作為一名大家閨秀,阡陌從小被嚴格教導閨訓女誡。素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因此最期待地便是來普照寺上香倒也算是給自己解禁了。此刻她故意放慢步子落到了隊伍的最后方,雙足挪動極微然步姿絲毫不變,唯有那雙靈動的大眼不時往四周偷覷。直到前方一陣空靈悠揚的琴音傳來,促使阡陌猛地頓住步子,怔在當下呢喃“《憶故人》……竟奏得如此動人引人哀思…”若不是阡陌身后的小婢輕扯其袖子,恐怕她都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只追尋那琴音而去了。不過轉(zhuǎn)念之間她便稍稍加大了步伐,眼睛更是留神往四處打量著,盼著能一睹彈琴之人。

  沿著回廊走了一路,沈阡陌都沒看見一個彈琴的人,有些失望地嘆口氣。正想加緊步伐跟上眾人,卻在不經(jīng)意回眸間看見…一片青翠的竹林里正坐著一個男子。長相清秀儒雅,穿著一襲干凈的白袍,一頭如瀑的黑絲隨意地貼在身上,臉上帶著溫柔笑容正沉醉地彈著琴。那一刻,阡陌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臉上的溫度不斷地升高。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隱隱的有些懂得。為自己的想法一驚,莫名地感到有些羞愧,逃也似的提起裙擺快步離開。但還是忍不住在離開之前再回頭看眼那副如同畫一般的風景。因此,當姜子塵奏完一闋抬起頭時所見到的也只有那一小片翻飛的淺黃衣擺。一個人起了相思,而另一個人徒留疑惑。

  沈阡陌一共在寺里住了三天,除了打聽到在竹林見到的那人是方丈大師的方外之交外,一無所知。離開的那天,沈阡陌還是忍不住踏足那片竹林,依舊滿目所及都是一片青翠卻再不見那白衣謫仙?!霸S是沒緣吧…”帶著些許落寞、些許悵然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竹林。錯過了遲來的那一抹白色。

  姜子塵因著陪方丈大師手談一局,去竹林的時間比起往日遲了一些。等抱著九霄琴趕到竹林的時候,自是與沈阡陌緣堪一面。不知怎地,他覺得或許錯過了什么,隱隱起了點失落的心思。驚詫于自己的想法,輕晃了晃腦袋掃空莫須有的情緒,方才靜心凝神地開始彈琴。若此時有人經(jīng)過,就能看到姜子塵正掛著平淡的笑容,仿似遺世獨立的仙人一般,無悲無喜,面上一派祥和慈悲。

  將近五更天,沈阡陌從回憶中醒來,揉了揉尚有些疼的發(fā)脹的太陽穴。往門外看了眼天色,又踱回廚房打了盆冷水隨意洗把臉,開始著手準備早飯。這一回,沈阡陌只是沉默不語地從米缸里舀出一碗糙米,煮了一鍋薄得幾乎不見米粒的稀粥,再切了些醬菜。就端著算不得沉的早飯去到臥房,看到那人還在睡,想著時間尚早就把粥輕輕置于桌上,自己坐于一旁不知該做些什么。遙望著自家夫君的睡顏,沈阡陌終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再低頭看看桌上的薄粥,又看看自己變得愈發(fā)粗糙的手掌,眼底的堅強不再,第一次流露出了脆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為這個人洗手作羹湯,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兩個人這般疏遠了,又是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這般頹然。是不是,如果當初…她沒有糾纏于他,就不會走到這般田地。又或者,他們不曾相識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沈阡陌卻難過地哭了。當初被父親知道自己心儀于他的時候,被父親禁足不準同他往來的時候,到后來自己執(zhí)意下嫁于他而被趕出家門的時候,被他一次一次拒絕的時候,她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卻僅僅因為想到此生不能與他相識的可能性,哭了。真真是,癡兒。

  姜子塵自宿醉醒過來的時候,抬起頭所見的便是阡陌的眼淚。心口驀地一疼,下一刻又告誡自己不可心軟,一切都是她的錯。卻將心底一種名為愧疚的詰問刻意忽略。自此,姜子塵的心里便塞了一個繭,拿不走碰不得,時不時還痛上一痛。可他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那個繭來自何處,直到她的離開。終于拿走了痛了一生的繭,連同他的心一塊。當然,此是后話。姜子塵面色如常地自床上起身,避開了已發(fā)現(xiàn)他動靜的沈阡陌,利落地套上衣物鞋襪。正待走出房門,有一雙手卻伸到了自己面前。頓了頓,仍是接過人遞來的毛巾潔了面。簡單洗漱一番后,坐定到桌前吃早飯。雖然兩人都不曾言語,但姜子塵就是能感受到沈阡陌的小心翼翼,愈是這般愈是覺得心下沉重。簡單喝了兩口清粥就出了家門,一句話未說。沈阡陌望著離去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這日子竟是這般的苦。心底某處柔軟似乎在流血,汨汨不止。

  含含糊糊囫圇著喝完粥。一邊收拾著碗一邊心不在焉。沈阡陌想起了當初二人紅樓一遇,自此眼底心底刻滿了那人身影,一生無法自拔。

  那日,正是揚名京都的天下第一樓——紅樓開張大吉之日。閨中好友下帖邀了一群平日里玩得來的小姐們同去紅樓小聚一番,沈阡陌自在其列。甫進樓,沈阡陌便被一道清悠的琴音吸引了全部的心神,連一旁好友們交談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撬欢ㄊ撬辛诉@個認知,沈阡陌欣喜不已。抬頭往二樓側(cè)座的高臺上望去,印入眼簾的便是同普照寺中一模一樣的白色身影,長發(fā)依舊未束,嘴角依舊噙著一抹淡笑。

  此刻,“緣分”二字深深縈繞在阡陌心頭,揮之不去。沈阡陌憶起自己也快及笄馬上就要議親了,而此刻在她的心頭夫君二字都與臺上那人畫上了等號。小小的臉上寫滿堅定,一種認定的堅定。沈阡陌喚小婢叫來小二狀似不經(jīng)意地打聽到了那人的名字和一些簡單的情況,復又轉(zhuǎn)頭融入好友們中去。只是從那時起她便中了名為“姜子塵”的毒。

  姜子塵是個簡單的人,他的做人宗旨也簡單。行扁舟,累坐溪風垂釣;賞春花,倦望落櫻飛鳥,一世足嘆。因著父母早逝,家境一般。他從未想過娶妻之事,就算終生不娶,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九霄琴陪著,他便覺得一個人自由的很。卻不想撞上了沈阡陌這樣的大小姐,她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閨秀一樣矜持怯懦,她熱情濃烈,卻也不乏小女兒的嬌羞和無措。正是這樣的她,讓姜子塵一而再再而三地移不開眼,最終陷落。只是,情到深處人未知,徒成遺憾。

  在遇見姜子塵后,沈阡陌放下身段也放下了大小姐的矜持。只想著能入了他的眼,讓他承她的情。不時便去紅樓小坐,什么都不做只為了聽君一曲。待到姜子塵記得紅樓里有這么一號人物時,沈阡陌又時不時地偶遇于他,姜子塵終于感覺出幾分不對來??赏菑堨n麗的寫滿情意的臉,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總是說不出口,漸漸地對于這些無傷大雅的事,他也就無聲縱容了。

  直到沈阡陌拿著親手繡的荷包,低垂著頭交給他時,姜子塵沒法再縱容了。未出閣的姑娘交予一個男子親手所做的東西意味著兩人私相授受,要知道那些流言可不甚好聽。這個時代對女人尤為嚴苛。姜子塵并不想就這樣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即使他不否認對面前的人有著一份好感,但也不足以因著不切實際的好感而承她的情。

  “沈小姐,這個荷包。在下不能收。”

  一句話碎了沈阡陌心下百轉(zhuǎn)千回的想法。慢慢放下已經(jīng)有些僵硬的手臂,一直低垂著頭,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半晌才悶聲回了句“嗯,我先告辭了”便抬腿朝門外走去。一路低頭看著手中的荷包,看到邊角處隱隱的血跡自嘲一笑,“繡得這么丑,怪不得人家不要”揚手就往近旁的河里一丟。盡管這是她費了心血把手都戳的滿是針眼繡出來的東西,可是既然他不要。那就不需要留著了。

  一直留意著阡陌的姜子塵自是沒有錯過這幕,連那句低語都沒逃過他的耳朵。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積聚了怒火,可除了怒火好似又有些別的什么。胸口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但又覺得這個女子果真是與眾不同的,這種矛盾竟鬼使神差地驅(qū)使著他從河里把荷包給撿了回來。握著被河水臟污了的荷包,方才覺得安定。

  姜子塵此刻正傻愣愣站在通寶當鋪門口,低頭看著手中的荷包——正是當年他從河里撿回來的那個。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最后抬頭看了一眼通寶當鋪的牌匾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一路上渾渾噩噩地走著,心頭卻是在進行天人交戰(zhàn)“一切的開始是緣于這只荷包,如今把九霄琴賣掉也是因為這只荷包。既成了心劫,自己又何必這般姿態(tài)徒傷了阡陌的心呢”“不,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她,自己又豈會賣掉九霄琴…又怎會淪落到這般境地”……越想頭越痛,竟是當街抱頭跪了下來。姜子塵緊緊抱著頭,冷汗層層滴落渾身都不可抑制地輕顫起來,直到有路人驚覺他不對勁時,他早已暈了過去。

  姜子塵被人送回來時,沈阡陌正在做繡活。當看到面色蒼白,被人抬著回來的姜子塵,饒是阡陌再鎮(zhèn)定也驚出一身冷汗,以為子塵是得了什么急病。直到聽好心送他回來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告知,阡陌方知子塵暈倒在東大街通寶當鋪不遠處,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沈阡陌強撐著笑容謝了又謝那些好心人才送走了他們,待人一空這笑是再也撐不住了。眼淚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背過身去強咬著下唇壓抑住哭聲任眼淚盡情流。好一會才拭了淚痕,打了一盆水仔細給人擦著臉龐。收回手時不小心勾到了一樣東西,拾起一看。瞬間腦袋一空,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竟是再收不住。沈阡陌就這么趴在姜子塵的胸口哭了好一會兒,漸漸腦袋也清明起來。她深情又眷戀地盯著姜子塵看了又看,似怎么也看不夠。良久,方才取了紙筆寫下兩封信,與那樣東西一塊壓在了桌子上。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姜子塵,離開了…

  兩個月后

  阡陌離開已經(jīng)整整兩個月了,姜子塵整個人有些渾渾噩噩,頗有些度日如年的辛苦感。她仍在之時,心里愧疚、愛戀、憎恨兼而有之;可當她離開后,一切被磨得就只剩思念,入骨的思念??伤质莻€怯懦的,根本不敢打聽與她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尤其在看完那兩封信之后。

  當時自他醒來之后就覺得與素日不同,屋子里安靜地滲人,也空的叫人膽寒。環(huán)視一周竟不見那人芳影,只覺得腦袋驀地一懵,有種疼痛的感覺涌入四肢百骸。

  目之所及桌上的東西,忙跌跌撞撞從床上沖至桌邊,死死盯住桌上的三件東西。兩封信,一個臟污且有些磨損的荷包。打開第一封信,他不敢置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確信這竟是一封自請下堂的休書,左下角還有他最熟悉的簪花小楷和最熟悉的名字——沈阡陌。忙又打開第二封,只見上書“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币皇桌畎椎摹稇浨囟稹罚赂揭痪洹拔┰竵砩灰姴蛔R不相思,方可自由自在自逍遙”一時間,心口痛難忍,大口鮮血噴涌紙上,如朵朵血梅綻放。呆滯地目視前方,低聲喃喃“我竟傷你如斯……連來世與我相見都不愿了嘛”

  姜子塵如今確是真真懂了“音塵絕”三字之深意。在他終于下定決心去找沈阡陌,卻發(fā)現(xiàn)他嘗試了各種方法都不能探聽到阡陌的消息一二。不由大急,可無論求到沈府多少次,人家根本連門都不讓入,遑論見到沈阡陌了。在門口等了一日又一日,不見阡陌連消息也半點得不到,身體卻是愈發(fā)虛弱。失神落魄地回到家,就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暈迷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三日后,據(jù)說還是鄰居王嬸來送點菜干碰巧見到暈倒在院子里的姜子塵。匆匆喊來了游方大夫,幫著照看一二才等得姜子塵醒來。王嬸看到醒來的人眼底不見一絲光彩,而這么多日以來也不見姜子塵的妻子沈氏,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到嘴邊的話都成了嘆息,囑咐一二就歸家去了。

  就這樣時而清醒時而昏沉地在床上躺了幾日,身子才漸漸爽利起來。姜子塵起身到院中曬曬多日不見的太陽,方才覺得自己還活著,雖然那種空了一塊的感覺猶自清晰。但感覺到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一如曾經(jīng)某個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小女人??上?,陽光再暖也不是那人,沒有那種縈繞鼻尖的清香更沒有填滿心底的滿足感。這些,都是只有那人才能給的溫暖,無可取代。

  隱隱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姜子塵不是好事之人。但聞得愈發(fā)清晰的聲音確定是朝著自家方向來的,披了外衣踱到門口,眼見一個衣著較好面相端正的中年男子帶著幾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向前來,心頭隱隱一驚。但依舊謙虛有禮地作了一揖,問道“不知這位先生來寒舍有何貴干?”

  那人忙側(cè)了身子避開這禮,拱手還禮“在下乃沈府總管。今日是奉夫人之命給姜先生送東西而來”

  沈府……聽見這倆字不由浮現(xiàn)出一張秀麗恬淡的面容,心中猜測萬千,如火在燒一般地煎熬。

  只聽管事長嘆了口氣,說不出的悲涼惆悵,卻不曾多說什么?!鞍褨|西拿上來”自小廝手中接過一樣用棉布包的嚴嚴實實的東西,姜子塵一驚。因為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九霄琴的外形,即使蒙了層布他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畢竟多少個孤單的日日夜夜,他只得九霄為伴而已。未曾開口相詢,那方管事已經(jīng)道出了緣由“這是大小姐回府后向夫人求的恩典,寶琴物歸原主,往后也就兩不相欠了”,對于大小姐吩咐的后半句“愿姜先生早日覓得佳人,琴瑟和鳴”管事卻是怎么都說不出口,這話……實是殘忍了。

  管事見所托之事已了,拱了拱手告辭欲走。姜子塵懷抱著九霄琴,本該是高興的,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隱隱覺得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心底冰涼一片,駭?shù)脭r住了管事,忙告罪道“驚擾之處望沈總管海涵,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求沈總管指點一二”看著管事微閃的神色,身子不自然地僵了一僵,心下的猜測更是肯定了七八分。強自鎮(zhèn)定著心神,開口“不知阡陌……咳沈大小姐如今……”緊了緊衣袍下的手,喉嚨口似堵了根刺,吞咽幾番口水才喑啞著嗓音吐出了最后兩個字“何在?”

  管事的臉色白了白,卻強撐著笑顏答道“小姐她…在府內(nèi),甚好…甚好”只是不知那反復低喃的甚好是說給姜子塵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怎么都覺得壓抑著不可言說的痛。

  姜子塵對管事這番話自是不信的,可也知道是打聽不出什么了。遂草草施了一禮,抱著九霄琴沉沉地往內(nèi)屋走去。縱是一如昔日白衣,面容未改身姿不變,可終究那超脫如謫仙般的姜子塵卻是已死了。

  管事望著那透著孤寂和頹然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搖了搖頭,一對癡兒。偏生造化弄人。

  陰鷙的天色預示著風雨欲來,回程路上果然大珠小珠落玉盤地砸了下來,卻叫人感覺異常沉重,連帶著心都下沉了幾分。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沈阡陌孑然一身回沈府的時候,著實令眾人吃驚了一把。沈老爺本想將人趕了出去,終是耐不住沈夫人的哭求而作罷。只是吩咐將人禁足在阡陌未出閣前的“翠竹園”里,每日三餐不少卻也甚少過問,權(quán)當沒了這個女兒。

  回府的第一日,被關(guān)在了屋子里……滿是熟悉的擺設(shè)卻說不出的陌生,竟開始思念那間破破的小院子。那里有他。

  第二天,既然認命了就不會逃,只是太寂寞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知他是不是也一個人無處可訴。

  第三天,明明外頭晴空萬里陽光正好,可怎么覺得陽光照不進來呢。他還好嘛?

  第四天,選擇了離開卻因為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而開始后悔,怎么辦呢,沒法重頭來過了。這輩子愛上他,不悔。

  第五天,繡起了鴛鴦戲水,恍然憶起了二人成婚的那一天。沒有十里紅妝沒有八抬大轎,唯有他特意去買的鴛鴦戲水的帕子以及一句滿滿都是歉然與情意的“阡陌,委屈你了?!吧蜈淠巴蝗挥辛寺錅I的沖動。

  ……

  第十五天,半個月過去了。依舊是不生不死地被關(guān)在房里。好在那條鴛鴦戲水的錦帕快完成了,多想送給他呀。

  第二十天,屋子里來人了,是母親身邊的管事媽媽。帶來了一個噩耗“小姐,老爺要將您許給林員外做續(xù)弦“。這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劈昏了阡陌。

  第二十一天,醒來后仍是不言不語地繡著那方錦帕。只是倉促間不免頻頻戳傷了手指,卻渾不在意。只想快點,再快點繡完送給他。

  第二十五天,錦帕繡成。雖然依舊是針腳粗糙,總算依稀能辨認出鴛鴦的樣子了。最后在帕子右邊繡上了“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一針一線,阡陌都含著笑…仿似將她一生的情意都繡進了帕子里一般

  第三十天,又回到了無窮無盡的絕望中去,再提不起一絲生趣。

  第四十五天,鳳冠霞帔被送了來,紅的刺目。阡陌無動于衷,只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珍藏在袖袋里的帕子。

  第六十天,向母親求了個恩典將琴送還姜子塵,并細細對總管囑咐一番,才了了心事。以后至少他還有九霄琴陪著。

  第六十五天,從總管那詳細打聽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心疼地發(fā)酸。面上只是淡淡地,“如此甚好“。轉(zhuǎn)身卻把自己關(guān)進房里,咬住被褥哭的撕心裂肺卻寂靜無聲。

  第六十六天,一封信、一方帕子。平靜地換上喜服,施了紅妝,躺到床上雙手交疊于腹部,飲下毒酒帶著笑意離開了這美輪美奐卻又千瘡百孔的塵世。

  這一生,愛上他,無悔。

  姜子塵自那天以后,天天在房內(nèi)彈奏《鳳求凰》?!傍P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卻不知凰今何在?而他卻不知如今整個京都傳的沸沸揚揚的都是關(guān)于沈阡陌的事,下堂、另嫁、身死……直到沈家把阡陌的棺木送來的那天。

  一口金絲楠木棺里躺著的正是姜子塵日思夜想的女子,一身紅衣襯著她的肌膚透白勝雪,妝容精致而婉約,美的不可方物。獨獨沒了心跳,姜子塵一遍又一遍輕撫著那張臉龐,繾綣而癡戀。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竟笑了起來,燦爛奪目。終于,心是完整的了。人都道是他傷心愛妻身逝,瘋了。

  后來人們再沒見過姜子塵。只隱約聽聞他帶了阡陌的骨灰去了普照寺就再沒回來過……也許堪破紅塵,出家了,也許隱居山林孤獨一生,也許隨著佳人去了…至于究竟如何又豈足外人道也。

  ……

  夜雨稀蒙如夢,密密打在屋檐,動了檐角青銅翹角風鈴,清脆的聲音在秋夜里傳的悠遠而豁然。曉色漸明,幾縷亮色自東方穿云而出。了空方丈盤膝端坐于菩提樹下,看著面前兩個骨瓷罐,目光慈悲且哀傷。微不可聞地嗟嘆一聲,雙手合十打了句佛偈“阿彌陀佛“

  “師傅,這……“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在一旁出聲,不時看兩眼桌上的骨瓷罐,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小和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姜施主可是受心動之苦?“

  “人生八苦,愛別離苦。問世間情之為物,直叫人生死相許。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戒逸,去請個匠人來吧“了空閉上眼開始誦經(jīng),不欲多言。

  “是“小和尚躬身行禮后告退。

  日后,世人皆知世有一琴,名曰錦瑟,取“錦瑟和鳴“之意。卻不曾為世人所得見。這琴,正是了空大師依著姜子塵的遺愿,以沉香木為琴托,取子塵腿骨做岳山,再以姜子塵之骨做龍池,沈阡陌之骨做鳳沼,鑲嵌于琴額之側(cè)。取二人之發(fā)結(jié)之成弦。奏響之際,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說不出的哀婉纏綿。

  最終,了空大師為這琴頌經(jīng)祈福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深埋普照寺后院的竹林里,那年兩人初遇之地,也算全了念想。

  關(guān)于骨琴的聲音,最好這輩子也別聽到。

  彈撥和奏響,是延續(xù)疼痛和殘忍。

  老和尚的眉目在晨光之中鍍上溫暖的金色,這一年的清晨依舊是如此動人。二十載,未曾忘。

  最后回頭眄了一眼立著空碑的琴冢,雙手合十,笑顏慈悲。一路踏著枯葉而去,獨留林間一片靜謐天地,好似武陵人緣之所見桃花源。

  身后隱隱奏著一闋《鳳求凰》,纏綿悱惻,情思百轉(zhuǎn),上達天聽……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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