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章 橫渡尸河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很快。
彈指一揮間。
比如你坐在電腦面前或者端起手機(jī)農(nóng)藥的時候,半天也就眨眼的功夫。
有時候很慢。
比如你黃昏后在校園偏僻角落里的柳樹下等待那個心儀女孩的時候,哪怕是短短的幾分鐘,也像走過了漫長了幾個小時。
又比如婚后多年的你上了一天班,累成狗后回到家,吃過飯卻發(fā)現(xiàn)妻子穿了新買的黑絲和蕾絲睡衣去了臥室,于是你坐在客廳看電視等待她先睡著時,時間也很漫長。
只不過遺憾的是,當(dāng)你進(jìn)臥室,本來熟睡了的妻子卻忽然醒了過來……
但和此刻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盧象英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周圍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尸首,包裹著身體的是被鮮血染紅的河水,自己這一生做過最恐怖的噩夢,也不外如是。
而這噩夢,是滿清帶來的。
萬幸的是八月下旬,水涼而不冷。
但要保持安靜,還要在緊繃著神經(jīng)不被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等待天黑,這本身就是對精神的一種煎熬,又一直浸泡在水中,更沒有口糧補(bǔ)充體力,如此惡劣環(huán)境,沒有絕對的毅力很難堅持下去。
時間很慢。
很慢……
慢到盧象英以為過了一年、兩年、三年……
盧象英被困在永安橋下,緊繃著神經(jīng)警惕周圍的同時,還要不斷思忖天黑之后如何尋找藏身之處,短短半日時間,盧象英感覺自己像是一天之內(nèi)刷完了三年高考五年模擬。
但終究熬了過來。
天黑了!
清兵開始聚攏,設(shè)置哨兵、安營扎寨嚴(yán)防死守四個城門。
盧象英輕輕喊了聲巨鹿。
沒聽見回應(yīng)。
心里一咯噔,難道這貨淹死了?
慢慢轉(zhuǎn)身,盡量不讓周圍的尸體涌起浪花的情況下,看著橋最里面的趙巨鹿,頓時哭笑不得,如此環(huán)境下這貨還能睡得著?
關(guān)鍵竟然沒有失溫而亡。
服氣。
真的,大寫的服氣。
小心翼翼的將趙巨鹿弄醒,看著這貨一臉的不好意思,盧象英沒說什么,畢竟自己都已適應(yīng)戰(zhàn)場的血腥,沒有先前那般緊張。
壓低聲音,“咱們現(xiàn)在還是可以繞開秦暉門去符祥寺,但我想了許久,覺得不能去符祥寺,一個是容易遇見清兵,另一個符祥寺旁邊是文定坊,我估摸著秦暉門附近的清兵有可能會去文定坊過夜。”
趙巨鹿啊了一聲,“那咱們?nèi)ツ睦???p> 盧象英早就想好了方案,“在秦暉門的東南角,有一個前湖廟,還有一個華藏寺,都是不甚出名的小廟小寺,應(yīng)該也早就被清兵犁過幾遍了,而且占地不寬,清兵不會在那里過夜,關(guān)鍵是這兩座寺廟都靠近河邊,咱們從上游一點的河道口摸過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jìn)入這兩座寺廟中的一座?!?p> 趙巨鹿嗯了聲,“我聽小官人的?!?p> 如果沒有小官人,趙巨鹿知道自己大概就能逞一下匹夫之勇,搞不好連一換一都做不到,然后就被清兵捅成篩子。
盧象英又道:“一定要小心謹(jǐn)慎,雖然已經(jīng)入夜,但萬一驚動了清軍哨兵,你我必死無疑,上岸之后,也要步步為營?!?p> 不能出一點錯。
錯誤的代價就是吃飯的家伙搬家。
趙巨鹿點頭,“我曉得?!?p> 盧象英道:“現(xiàn)在沿河逆流而上,到了河道口再橫渡過去,記住了,一點要慢,有這么多尸首掩護(hù),只要咱們不弄出動靜,清軍哨兵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p> 先前為了躲避清兵,藏在永安橋靠近秦暉門這邊,利用河堤遮擋清兵視線。
現(xiàn)在要逆流而上到河道分岔口,再橫渡到對岸去。
岸上,到處都是清兵往來。
水中,盧象英和趙巨鹿小心翼翼的靠著河堤,在城內(nèi)各處大火映紅天穹的微弱光亮下,緩慢的在尸體縫隙中前進(jìn),速度慢到了極點——兩個人在水中泡了小半天,身體機(jī)能已經(jīng)差到了極點。
終究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入夜之后,秦暉門附近聚集了最多的清兵兵力,所以沿河稀稀落落的幾個哨兵警惕心不高,更不會想到有人在漂滿尸首的河里潛行。
偶爾有人來河邊站在河堤上大小便,也只是耽誤兩人前進(jìn)的時間而已。
短短一百來米的距離,兩人耗費了半個時辰之久。
然后到了最難的時候。
橫渡河面!
要想橫渡飄滿尸首的河面,很難不弄出動靜,而身后河堤上,或多或少有一些清兵的崗哨,若是被驚動……
必死無疑。
只有一種方式最安全:潛水過去。
但河面有二十多米寬。
兩人體力都消耗過多,還穿著棉衣,根本做不到一次潛泳二十多米。
盧象英看著河面陷入沉思。
趙巨鹿也清楚處境,心里天人交戰(zhàn)了許久,壓低聲音道:“小官人,我有一計,我現(xiàn)在悄悄潛伏上岸,然后弄點動靜出來,吸引清兵的注意力,你就趁機(jī)渡河?!?p> 盧象英有些感動,但還是搖頭,“別傻了,不要去做毫無意義的犧牲?!?p> 活著的趙巨鹿更有用。
恰好又有清兵過來屙尿,兩人立即仰面躺倒,頭朝河堤這邊,乍然一看,和兩具浮尸沒有任何差別,屙尿的清兵不疑有他,松了褲腰帶一陣酣暢淋漓后離開。
確定走遠(yuǎn)了,盧象英才重新睜開眼。
發(fā)現(xiàn)趙巨鹿一臉憤怒。
咬牙切齒的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盧象英:“……”
感情這貨剛才被人尿了一臉。
忍住笑意,道:“別在意細(xì)節(jié),當(dāng)年韓信還胯下屈辱,現(xiàn)在咱們是在絕地求生,受點屈辱算不得什么,能屈能伸方是男子漢大丈夫。”
以后十倍償還便是!
趙巨鹿嘿了一聲,沒說話,心里卻在腹誹,被尿的又不是你……
我不信你被尿一臉還能這么淡然的自我安慰。
盧象英道:“我想了一下,還是只能冒險潛泳過去,七八丈寬的河面,咱們分兩三次潛泳,每一次起來換氣的時候一定要慢,不要弄出絲毫動靜來,哪怕是因此喝點血水也無所謂,我相信——”
頓了一下,“這滿河的義軍和百姓會保佑我們的!”
只有這樣了。
要不然就得現(xiàn)在上岸,繞開秦暉門去文定坊畔的符祥寺,但風(fēng)險更大。
趙巨鹿嗯了聲,“小官人你先。”
盧象英知道趙巨鹿的心思,如果自己潛泳過程中不小心弄出動靜被清兵發(fā)現(xiàn)了,趙巨鹿還能迅速上岸幫助自己拖延時間逃走。
是個忠仆。
也不推辭,倒不是說沒義氣,而是趙巨鹿性格粗獷,需要自己給他打個樣。
深呼吸一口氣,將短劍握好,潛入水中。
一米。
兩米。
三米。
棉衣吸滿水后,每前進(jìn)一米都是如此之艱難。
猶如登天。
讓人幾乎想要放棄。
然而不能放棄,哪怕送一口氣,都是死。
盧象英無比倔強(qiáng)的堅持著。
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山一般的毅力。
不斷緩慢的潛行。
終究是體力不夠,又要極盡謹(jǐn)慎,只潛泳了五六米,盧象英便有些憋不住,緩緩的上浮,在接近水面時,顧不得河中血污可能會傷害眼球,睜開雙眼,從尸首縫中鉆出腦袋,緩緩用手抹掉臉上的血水,深呼吸幾口氣后,再次沉入水中潛泳。
萬幸,這段河水很平緩。
也很萬幸,河堤上的清軍哨兵根本就不在意河里的尸首,否則極有可能發(fā)現(xiàn)端倪。
如此四五次,終于抵達(dá)對面河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