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捕快大人,務必救救小人??!我上有老母八十,下有哺乳小兒!我不能死?。?!”
“..................”
“你先起來...說說你是何人?家住在哪?為何當街攔住巡捕?”
“是是...二位大人,小人名叫吳大奎,本是蜀州淝縣人,因戰(zhàn)亂舉家搬遷至此,住在東街馬市布坊旁,家中老娘年事高有眼疾,便讓我家婆娘照顧,多虧家妻賢惠有加,這不,這倆月又給我添了個大胖小子,害呀,這日子呀,是越過越紅火了...”
“...”
“你這廝,扯什么廢話?還不速說要事!”
“.......”
“是是是...小人平日里全以販賣畫本為生,幾位大人可能不知,這販畫本是個冷門的生意,原因就在于畫稿難約,畫師作畫往往要經月之久。但小人自小腦筋靈光,便想了個法子,從珍惜古畫本中盜取原圖,拿去通通拓印一番直接拿來使用。自此小人便在江州十余縣間輾轉收貨......”
“..............”
“...直到有一次,小人從一個村里的老人淘來一本奇怪的羊皮畫冊...”
“據說是山上的古廟圮塌后,從羅剎座下翻出來的古本。”
“小人一經上手,就感覺沉甸甸的,大熱天在手里竟然冰得刺骨,便判斷這畫冊定然不同凡響,毫不猶豫收回家中。經小人仔細鉆研一番,果然!這是一本奇書!天書!”
“為何說它神奇?還請聽小人細細說來....”
“.............”
“...說來奇怪,這畫冊本是無字無畫,無油無墨,可偏偏會無端浮現(xiàn)出江州城內各處的景象...上至知府大人收受青樓富賈賄銀,下到隔壁王二麻子背著媳婦兒和張寡婦偷情...城內各處無所不見,簡直如同一雙無孔不入的飛眼!”
“小人大喜過望,每每待羊皮畫本浮現(xiàn)奇景,小人便拓下畫翻印,注以文字見解,刊于草紙上,一日之內大售其光!”
“小人開此先河,城內每有輿論、禍事、火情、政令...小人必第一時間得知并拓報,因此城內人都稱小人為‘江州快報’?!?p> “...籍此奇書,小人的生意一飛沖天,大發(fā)其財,便在這東街馬市布坊旁購置了一間大院...小人祖祖輩輩都是貧農,哪有過這么風光?這不,最近我家婆娘聽話得很,主動勸我納個美妾...唉...這日子呀,真是有滋有味兒的...”
“....”
“...張兄...去把本巡捕的馬鞭取來,本捕頭今日要抽抽這廝的碎嘴!”
“大人!大人!息怒??!”
“...小人回去定當改正這嘴長的毛病,不過現(xiàn)在還請二位大人...耐心聽下去!”
“...”
“便再給你一次機會,再敢戲耍本官,定要投你進牢里作數(shù)...”
“是,是,是...”
“......”
“事情是從這月初八開始變得詭異起來的...”
“...那日是個陰雨天氣...”
“天上陰沉沉的,望不到頭,烏云一層層的,像壓蓋在屋頂,讓人喘不過氣來。”
“天公好似憋著一口大氣,空氣中始終有股若有若無的哭嘯聲...”
“...小人前一晚和遠自蜀州的好友相會,正好家里的婆娘帶著孩子去看望婆家,沒人管著,喝得酩酊大醉,送走客人后便在堂里一覺睡到天明...”
“......”
“次日醒來,睜眼一看,不知時辰幾何,房內漆黑一片,桌上杯盤狼藉,油燈已經燃盡,傾倒一側,桌旁的窗戶打開‘嘎吱’正晃動著...”
“窗外的絲絲細雨隨著清冷的風飄進來,打在桌子上,濕了一大片。”
“小人趴在案上,一只手握著裝酒的瓷碗,另一只手握著那卷奇書,只覺得頭痛欲裂,意識混沌迷蒙...”
“正欲起身收拾,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兒?!?p> “小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本裝著清酒的碗里,竟然殷紅如血...不止如此,兩只手上蘸滿了汩汩鮮血,半片衣襟已經被血水打濕?!?p> “小人嚇了一大跳!連忙起身檢查身體!”
“...”
“好在,檢查一番,小人身上并無損傷...”
“而那血水是來自于......”
“那冊奇怪的畫本...”
“.......”
“此時那本畫冊就如同被血水浸泡一般,本就沉重的畫本變得如同皮革一樣沉重,溫熱的血水從厚重的紙頁中滲出。”
“小人鼓起勇氣翻開畫冊...”
“只見血水迅速流干,紙張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變得干燥、平整...很快,畫本便出現(xiàn)了新的圖景?!?p> “...東街...馬市...布坊...旁邊......”
“那是我家的院子...”
“.......”
“二位大人,你們一定要救我!”
“我知道!天書畫本上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xiàn)畫面!只有發(fā)生奇詭非常之事或是天災人禍,畫冊上才會浮現(xiàn)出那里的場景!”
“它一定是要害我!要殺我!!”
“這不是天書!這不是天書!”
“里面有鬼!這是鬼書??!這是鬼書?。?!”
“二位大人,你們一定要救救我!”
“.............”
“子不語怪力亂神,本官不信鬼神之說,不要在此妖言惑眾!”
“可是...大人,這世上...真的有鬼?。?!”
“..............”
“小人剛剛...剛剛真的...真的見到了鬼!”
“...這幾日來,小人每日都察看鬼書中是否有浮現(xiàn)出新的圖景。然而無一例外,畫冊里的內容再也沒有變過,一直是小人家中別院...”
“唯一不同的是,院子周圍浮現(xiàn)出一層詭異的黑霧,圍住了院子?!?p> “周圍的房屋如同消失一般,在畫上逐漸抹去,剩下的...只有一座空落落的別院...”
“...”
“不敢待了!”
“小人立馬囑咐家中老母收拾東西,今日就要離開這間院子!這院子...不要了!誰愛住誰?。 ?p> “東西收拾好了,老母有眼疾,我得背著她走,走得急,包袱里只揣著些銀票,當然還有那卷鬼書...”
“天很暗,夜很靜,小人剛想推門出去,卻傻了眼...”
“本該是門的位置,眼下卻哪里有門?”
“要不是小人將周圍看得清清楚楚,還以為自己跟老娘一樣患了眼疾!”
“院墻外不知什么時候漫進來絲絲繞繞的黑霧,把院墻吞噬了個干凈...就如同畫冊里的那樣,是一股冰涼陰沉的死氣,聞到的是一股肉糜腐朽潰爛的味道...”
“...就在小人不知所措時,大門卻突然響了...”
“...咚...咚...咚...”
“有人在敲門!一下...兩下...敲得不急不緩,很均勻...連每下的力道都差不多...”
“正當小人驚疑時,老娘趴在背上,嘟囔著說有人敲門怎么不開門,前兩天家里來了個道士,他說前門的風水不好,老娘便自作主張拆了用磚瓦砌上了?!?p> “小人一看,面前的這不正是已經被砌成墻的前門嗎!”
“一股寒氣從腳底冒起,就在這時,包袱里忽然滲出星點血跡...小人連忙把包袱里的鬼畫冊拿出...”
“畫面又變了...”
“鬼霧籠罩地更緊了...幾乎半個院落都被吞噬,沒有被籠罩的部分也在肉眼可見地腐蝕衰敗著。”
“...依稀能看見院墻之外,原本是門前臺階的位置,立著一道模糊的黑影?!?p> “畫面十分模糊,橫豎看不清楚,像是道人影,但怎么看怎么覺著要比常人矮上一尺,手里提溜著個人頭大的東西,像是個大紅燈籠?!?p> “....我哪還不知道,到了這關頭,門外能是什么好東西?”
“我連忙背著老娘回到屋里,將房門鎖死,忍著恐懼強行將油燈點燃。”
“很快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但這次...敲的是房門?。 ?p> “咚...咚...咚...”
“門外的影子被大紅的燈籠映照在門窗上,小人細細看去,那哪里是什么人?。糠置魇莻€無頭鬼,手里托著的是個雙眼散發(fā)紅光的鬼腦袋...”
“怎么辦!還能去哪!?”
“小人沒有辦法,只得打開畫冊,發(fā)現(xiàn)黑霧已經吞噬了半個院子,唯有后院的角落里連通著隔壁的布坊,也許只要逃離了這個院子...就能活下來?”
“...小人想要搏一搏這一線生機...于是小人趁著鬼敲門時偷偷從后窗溜到后院?!?p> “小人家的院墻足有一丈高,況且還背著個目不視物的老娘,翻墻的難度可想而知。于是小人讓娘踩著小人的肩先送過去,小人則并手并腳踩著夾角登上墻頭。”
“坐在墻頭上,望向遠方,瞥見全城死寂如同一片廢城,恍若鬼域...頓時心情沉至谷底...為今之計,唯有逃出江州城或能留得一命...”
“待小人跳下墻頭,果然,這里并無黑霧...但老娘卻不見了!”
“小人一邊在坊里四下尋找,一邊在漆黑的布坊里低聲呼喚...”
“...布坊仿佛衰敗腐朽了幾十年,空蕩蕩的院子里生滿棘草,一排排的大染缸里盛著某種血紅的液體,映照著天空深綠色的圓月,一股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
“忽而見前方有幾根粗麻繩橫吊著,晾著幾排鮮亮無比的皮質衣服,走近一看衣服上還有著模糊的五官,仿佛剛剛制作而成。”
“是人皮...”
“一排排的人皮在夜幕中迎風而動,一張人皮忽然飄飛而起,直沖小人而來!小人嚇得肝膽俱顫,慌忙跑幾步,聽見有人喚小人乳名,回頭一看,老娘正拎著那件人皮對小人說:‘兒啊,這衣服料子摸起來真舒坦,你也穿上吧’...小人還來不及回應,忽然...”
“咚...咚...咚...”
“突然,四周的房門響起了忽遠忽近的敲門聲...”
“我丟掉老娘手里那件‘皮衣’,背起老娘往外跑。一腳踹開布坊的門,看見了東街寬敞的青石路,沿著大路直奔著江州城門而去。”
“一路上,本該晝夜通明的酒坊店肆卻一片死寂,青石路上滿是裂痕,路邊長滿了雜草葵叢,到處是坍塌的石墻和瓦礫...如同一夜之間,整座城過了數(shù)十載光陰...”
“小人叫喊著求救,然而聲音在城內回蕩了一遍又一遍,回應的只有若有若無的哭聲...”
“城里已經沒有人了...有的只是遍布各處的新鮮人皮...掛在高高的旗竿上,窗架上,枯瘦的樹枝上...”
“墨綠色的圓月像是一只碩大的巨眼,本是四乘馬車可并行的大道上,只有小人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眼看著城門就在前方,忽然一張人皮從高空飛起,遮住了小人的影子,蓋在了老娘的背上?!?p> “...小人慌忙之下連忙去扯,可入手卻是一片細膩如白玉脂的皮膚,身后忽的傳來一陣脂粉香氣,一道嬌滴滴的呻吟傳來,半張濃妝艷抹的美人玉面出現(xiàn)在一側...”
“那臉似乎被蟲鼠噬咬了,只剩下半張臉耷拉著,周邊還有嚙齒的痕跡,紅唇被風鼓起抖動著,那嘴型分明是在說...”
“相公,城里的皮不夠用了...”
“小人頭皮一炸,頓時兩手一松,身后的‘東西’呲溜一下滑落下去?!?p> “小人兩腳一蹬,...奔跑間回頭瞥見,剛才的位置上癱著一團披著鳳冠霞帔的人皮...”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后頸傳來陣陣刺痛,像是被無數(shù)道目光注視著...”
“小人不敢回頭,只是瘋了似的往前跑...”
“小人跑出了城,突然見了火光,便見到了二位官爺...”
.......
“我的老娘啊...我那可憐的老娘...”
吳大奎突然癱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說完了?”
“...”
“大人.......”
“...”
“該輪到本官說了吧?剛才且聽你一番言論,本官暫有幾個疑點...”
“大人請說?!?p> “你說你家中頗有余財,為何我見你衣衫破敗,面容枯黃,分明一幅落魄乞丐的樣子?”
吳大奎低頭語塞。
“...這...”
“其次,既然你已知畫本乃不祥之物,為何逃命時還要攜帶在身?”
“......”
“本官大膽猜測,分明是你終日醉酒,忘了自家患有眼疾的老娘,導致其被活活餓死,你一番胡言亂語,實則根本沒有鬼怪,只有人心......”
“......”
“最后一個問題,你剛剛不是說自己已經出城了嗎,那你看看,這里是哪里?”
吳大奎抬起頭,茫然地看向四周。
雖然已是入夜,但東街的燈火如螢蟲一般遍布了長街。
他忽然感覺渾身一陣瘙癢,就像是蛇在蛻皮前那種皮脂與肌肉間的騷動。
在巡捕逐漸放大的瞳孔中,他感覺什么東西忽然從自己身上脫落了下來。
如釋重負...
很輕松...很舒服...
“對呀....大人...”
“...小人....”
“...已經死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