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間,許印做了個夢。
這個夢里,有四季。
.....
春,是勃發(fā)的季節(jié)。
湟水上的浮冰還未完全融化,南邊卻來了個絕世美人。
天佑二十三年,吳州花魁張槐兒北上入京,不去教坊不做妾,為的是做那脂粉生意。
通俗說,當(dāng)老鴇。
京州的貴人有的半輩子沒去過南方,只聽過蘇浙的同僚說過江南的女子如何溫軟柔美,從來不曾見識過南方女子的身段兒。表面上雖端著個士大夫的面子,心里早已翹首以待了...
開肆挑了個好日子,三月初三,春花開。
就在京州的好地段,高官顯貴都來了,人山人海,高頭大馬迎了張牌匾打南邊來,上面刻著“名胭坊”三字,后邊跟著朵白面桃花。
仔細(xì)一看,哪里是朵花?分明是位嬌艷傾城的美人!
張槐兒。
所有人都記住了他的名字。
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
許印是被一片爆竹聲吵醒的。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擦著眼睛,朦朦朧朧往外走,不記得自己是從哪來的...不記得自己要去干什么...只想去看看那一片喧鬧中有些什么....
穿著短衫的百姓如水瀉般圍住了宅門,耳邊叫囂著銅鑼嗩吶,鼻尖飄著火星子的味道,一旁的怨婦不知哪來的火氣,揪著孩童的長辮便是一頓抽打...
耳邊細(xì)碎的呢喃、鐵匠的釘打、小販的叫賣...歡樂的,痛苦的、或是污言穢語...盡都一道淹沒在看不盡的期冀與歡欲中...
推推嚷嚷中,許印看見了一座八抬的花轎子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
小廝們從轎子里抱出來幾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
一...二...三...四...
四個小姑娘年齡不及豆蔻,就被施以脂粉,如果不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簡直看不下去?;蚴钱?dāng)著眾人面實是羞恥難當(dāng),幾個小姑娘開始哭哭啼啼起來,更加梨花帶雨。
小小年紀(jì)便已經(jīng)有了如此天香國色,在場的達官顯貴都看直了眼,私下里囑咐下人去向那老鴇討人,最好連老鴇本人也親自來一趟......
...
不敢問了...
這幾天算是見識了張槐兒那位背后的力量。
敢來討人的,最后都灰溜溜的走了...難怪敢來京城開店,敢情能在京州站得住腳的果然沒一個是好惹的...
聽說是從蘇州教坊里贖來的小姑娘,從小買來培養(yǎng)、樣樣拔尖的藝伎,是張槐兒的心頭肉。
...
身材嬌小,面若桃花的小姑娘叫“畫眉”,見誰都容易羞澀臉紅。
開朗大咧,比例豐腴的姑娘叫做“布谷”,最喜歡說話,見誰都能嘮兩句。
時刻都一臉無所謂表情的姑娘則叫“鷓鴣”。
身材苗條修長,面色冰冷的姑娘名為,“杜鵑”,和布谷正好相反,不愛說話,是四人當(dāng)中的大姐頭。
...
許印懵懵懂懂地跟進了宅邸里,朱門綺戶,綾羅綢緞...漸迷人眼。
但好像沒有人關(guān)注他,沒人看得見他,就仿佛...他是個局外人。
...
一大早,怒氣沖沖的張槐兒都會穿著那襲素白的鏤空綢緞,頂著張冷媚美艷的素顏,一個個地將四個賴床的小姑娘拎到練功場上。
都說這位兼有貴族儀態(tài)和放浪媚骨的江南美人說起話能吸走男人的魂,但罵人的功夫也是一絕。
太陽還不過瓦,小姑娘們就在一片呵斥聲中哭著操練起來。
畫眉善歌,布谷善蕭,鷓鴣善琴,杜鵑善琵琶。
彈錯、唱錯一個音,要罰。
脊背不直,體態(tài)佝僂,要罰。
笑不掩嘴,放浪形骸,要罰...
這些肌骨如玉的小姑娘吃不起棍棒,唯一的懲罰便是在一天的辛苦練習(xí)之后不給晚飯吃。
畫眉最容易餓哭。
每當(dāng)這時,布谷就會倒出罐子里藏的糖果給畫眉,鷓鴣則負(fù)責(zé)逗畫眉開心。
就連一直冷著個臉的大姐頭杜鵑,這時也會于心不忍地摸摸她的頭...
然而,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廊坊里總是會出現(xiàn)一道修長穿白長裙的倩影,散著長發(fā)、赤著小腳,偷摸摸從膳房里端出四碗熱粥,挨個送到四扇門前,輕輕敲響門窗。
北方天氣干燥,聲音容易干啞,于是便熬的是紅棗銀耳,潤喉。
看著小姑娘們迷迷糊糊打開房門,一臉驚喜的樣子,許印便說不出來的憐惜。
只是...自己在這呆了多久了...?
一年...兩年...三年?
就連自己也習(xí)慣了這樣規(guī)律的生活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呢?
好像是做了個夢...便來到了這里。
但現(xiàn)在,夢...似乎要醒了...
......
面館的小屋里,沉寂的木匣突然顫抖了下,四把鎖中的一把“啪嗒”一下,開了。
......
許印悠悠從夢里醒來,眉骨說不清的酸澀,仿佛耗費了極大的精力。他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再想回憶時,卻怎么敲腦袋也想不起來了...
看了眼時間,寅時三刻,天還未亮。
他腦袋像是劃過了什么,突然閃過一道念頭,從兜里摸出那個漂亮女人留下的紙團,猶豫著還是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甜美的聲音,聽著有些疲憊。
“喂?你好,哪位?”
“我是癸城區(qū)開面館的熱心群眾,我姓許...是這樣的,我突然想起一道線索...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幫助。”
“嗯?是你?是什么線索?”
唐寶寶認(rèn)出了他,聲音像是有些驚喜。
“之前我聽王警官說過,他好像要去找‘露露’什么的,我在想著算不算是一條線索?”
唐寶寶嘻嘻一笑。
“算!當(dāng)然算!我就知道沒看錯你!...鐵頭,查一下‘露露’是誰...”
“哦,還有,謝謝你啦,什么時候約出來吃個飯?”
許印一愣。
....嗯?自己提供的線索有這么重要嗎?
“哦...好...下次,下次?!?p> 許印推脫著掛了電話,臨了前好像聽見話筒對面?zhèn)鱽硪坏离[隱的嬌斥。
“呆子....”
還有道悶悶地輕啐聲,好像是說什么....“臭尼姑...又釣凱子”。
...
這個點也沒必要睡了,直接收拾了下,騎上老爺子的舊單車直奔菜市。
霧氣蒙蒙的凌晨像是沒睡醒的人的眼睛,而昏沉的路燈在黑夜就如同大海上的燈塔,影子在被燈光不斷拉扯中前進...
也許城市看起來仍在沉眠,可事實是,謀生的農(nóng)民和工人已經(jīng)像螞蟻一般在整個城市彌漫開,菜市的熱鬧已經(jīng)不下于白天。
要買的是土雞蛋,新鮮的面粉,生菜...
食材買好,返回面館的時候天還未亮。
燒煤、架鍋,準(zhǔn)備碗盆。
昏燈在晨風(fēng)中晃悠,照亮了深巷里的圖景...
一條陪伴祖孫三代的皮圍裙,一個繼承手藝的年輕面師,一張認(rèn)真堅定的面孔...
...
要做的是拉面。
拉面,七分靠揉面,三分靠拉面,面條筋道不筋道,看得就是揉面功夫...將高筋的面粉加入盆里,倒進蓬灰水...面粉像雪花一樣彌散開來...再次加水,揉面,又變成一朵朵白棉絮...再加水,又變成瓷器一樣光滑...
搓條,醒面,刷油...
做完這一切,已經(jīng)兩個小時,水也在鍋里“撲騰撲騰”地?zé)_了,許印滿頭大汗地坐在凳子上,聽見人聲分明地漸漸地清晰,忽然有種說不出地滿足。
面,是一件神圣的事業(yè)...不亞于教師、醫(yī)生和工人...
它負(fù)責(zé)開啟人們充滿生機的一天,重塑陽光的形狀,將淀粉以更具藝術(shù)和力道感的方式改造再加工,賦予人們以改造世界的最初能量,從而與所有偉大的事業(yè)相關(guān)聯(lián)...
食,是天。
...
客人來了。
有的是提著公文包的上班族,腳步匆匆,甚至還來不及擦嘴...還有送孩子上學(xué)的母子,在一路的叮囑聲中遠(yuǎn)去...有的是早起晨練的老人,他們最富有時間,總是滿面紅光,品嘗的同時會仔細(xì)地檢視每一條拉面上的每一道紋理,像是食品監(jiān)察員、或是街道美食家.....
煤炭上的火光越來越小,沸騰的水面逐漸安靜下來,人影也漸稀了....
這個時候該收攤了。
許印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拿出一個沾著油漬的紅皮小本,上面寥寥草草地記著許多名字和金額,以及住址。
這些人很多只是一面之交,或者是不遠(yuǎn)處的住戶,還有一些是外地來的打工人...他們出現(xiàn)在這個本子上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有些人嫌付錢麻煩,便押了面錢在這,許老爺子都一一記下了。
大多的名字都被劃了一根長長的斜線,這也意味著銷賬了。
今天又來了個在記賬本上的客人,說明原因后,便將剩下的錢退還給了對方。
翻來翻去,記賬本上只剩下了一位客人。
“封平,煙柳街81號9樓,余一百五十元。”
原本計劃這幾天就把面館徹底收拾了,去南港市跟著父母做些事,但現(xiàn)在看樣子好像也要拖延了,只是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再來,如果一直不來的話....
其實他完全可以裝作忽略或者遺忘,畢竟許印的家庭并不貧窮,甚至還比較富裕,這些對她的家庭只能算是小錢...只是爺爺曾經(jīng)說過。
錢再小,也是恩。
如果老爺子有靈,看見許印吞了這一筆錢,一定要罵他不肖子孫的...
這個罪名,自己擔(dān)不起。
“看來得抽個時間上門找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