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八年,國泰民安,國史記載,民豐庫足,圣上康明。
首府神京,四時一刻,鐘官開始由皇家府邸旁的督檢司出發(fā)。
共有四架車乘,每架配有兩匹快馬,一名馭馬奴仆和一位鐘官。鐘官所持鐘鼓為西燕山所產(chǎn)礦產(chǎn),宮中匠人所制,其特點是一旦受到擊打,便會發(fā)出極其尖銳刺耳的聲音,尤其是聲音經(jīng)久不絕,使聽者皆感煩躁無比。
四架車乘由神京正中央的皇宮沿著東西南北四條大道行駛,沿途經(jīng)過官員府邸,必振鐘一遍,以表示提醒,督促官員上朝。
此朝官員每日上朝異常辛苦,士大夫、官僚必須每日被“官鐘”吵醒。這個點即使在夏至時刻,離天亮也早得很。眾多官員只得在馬車上備好床鋪枕頭,在入宮沿途還可以趁機補覺。
這一制度長久下來實際上造成了許多官員的困擾,許多官員適應(yīng)不了京官的作息,身體每況愈下,結(jié)果還未入京幾年就猝死在任上。甚至還有過官員因為早晨聽見“官鐘”過于緊張,以至于吐血暴斃而亡的事件。
四時三刻,京都大街上唯有菜市小販剛剛擺攤。京城各路官員便已然坐上馬車,在一路顛簸中進入京城。
左丞相宋景今天比所有官員起得更早,比其他官員出門也要早得多。由于過于急著上路,甚至來不及吩咐自家廚子做好早飯,便匆匆出發(fā),在皇宮外坊的早店里買了兩個大肉包子。
這并不是因為這位左宰相大人多么的勤于政事。而是有圣命在身。
深夜,宋景剛處理完公文,剛打算睡下,門口便傳來幾人急急的腳步身,小廝也未提前通報,直接引著來人入了客房,可見事件多么緊急。
來人為宮中內(nèi)侍監(jiān)劉公公,見到一頭散亂白發(fā)的宋景,直接近前附耳說了幾句。
宋景一聽,臉色一變,急令小廝備好馬車緊急入宮。
圣上喜愛在書房里處理公務(wù)。這所書房也是皇帝常與內(nèi)閣重臣議事的地方。
宋景遠遠便看見皇上的書房透著明亮的燈光,皇帝的影子映在門簾上徘徊左右。
書房門前有二銀槍神將,九尺之長,面目威整,頭發(fā)棕紅扎成一束裹在盔內(nèi)。
書房前共有七個臺階,宋景身為宰相應(yīng)當跪在第三個臺階候命。
神將并無一言,只是通報后推開精致的鐵梨花門,然后繼續(xù)如雕塑一般站在一旁。
宋景弓著身子,小跑進書房,低頭跪在案前:“奴才宋景,拜見圣上,圣上福壽天齊,萬國永安?!?p> 皇帝穿著簡單的內(nèi)袍,也不叫宋景起身,而是直接坐在龍椅上俯視著這神朝宰相,百姓眼里萬人之上的大人物。
宋景已經(jīng)算是中原人里比較高的人了,足有七尺,但在皇帝面前還要矮兩個頭。
永昌帝今年已經(jīng)是74歲的年齡了,在悠久的帝王歲月中只能算是人到中年(皇室平均年齡在一百五十歲左右),臉龐方毅而又具有威懾力,雙目狹長,長眉深眼,頭生紅發(fā)(皇室常為紅發(fā))。
皇帝極具威懾力的雙眼盯著宋景說道,
“宋景,你可還記得十八年前的虎威王之亂?”
凡人生命短暫,十八年對其來說已經(jīng)是將近三分之一的人生,而十八年前,他還只是一名國史編纂。
“回圣主話,奴才記得,十八年前虎威王心生謀逆,妄圖舉兵造反,幸得圣上威武明治,令燕王、平王大人前往平叛,若不是圣主寬厚仁德,念及兄弟之情,那虎威王早已身首異處、夷三族了。”
“不錯,不過你說錯了,朕并非因為念及兄弟之情放他一馬,朕沒有這種豺狼兄弟。自他舉兵之時起,他便是宇文皇族的敵人。不過,此人運氣確實不錯,手下有許多愿意替他去死的傀儡,若不是因為此,他早已死在朕手里不知多少次了。”
這件事宋景還是十分清楚的,畢竟“威王之亂”發(fā)生之時,他正擔任國史編纂,對此事再了解不過。
這虎威王宇文極是先皇文帝的第四子,從小便勇武異常,早年入軍,闖下了不小的軍功,被先皇予以重望,授他為西域左金吾將軍,管轄西路百萬兵馬。其在職期間,除西域弊病,改城防,修城河,極大加強了邊防。
先皇稱其有“高祖風范”、萬夫不當之勇。說是萬夫不當,實屬夸張。但千夫不當之勇還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宇文極頭發(fā)極其烈紅,如同燒紅的火一般(皇室多看發(fā)色評議血脈,愈紅者愈是直系,愈加純凈)。
鴻政二十五年四月,先皇崩,詔三子(即是永昌帝)繼承皇位。
八月,西湖熟,宇文極起兵造反,其力大無比,戰(zhàn)斗時七竅有如火焰冒出,錦關(guān)一戰(zhàn),宇文極揮著一根一抱之粗的鐵柱,擲向城門,鐵柱帶著火光穿透城門,城內(nèi)守軍隨即大亂,守將宇文靜被宇文極一槍釘死在城樓之上,自此勢如破竹,永昌帝匆忙之下組織的三道防線已破兩道,唯剩下京城防線,由燕王宇文俊、平王宇文敏勤王。
打到京城外的修玉關(guān)時,這已經(jīng)是京城的最后一塊遮羞布。揭開它,就能看見皇位的一角,坐上皇位便輕而易舉。
那一天修玉關(guān)外,宇文極帶著百萬邊軍奔馳而來時,真當是天昏地暗,其聲如龍,卷起了縱橫十幾里的煙塵,沿途軍鎮(zhèn)莫不望風披靡,開門投降。
北方最大藩王便是燕王、平王二人。
眼見宇文極大軍壓境,局勢極其嚴峻。
這時,燕王賬下謀士想了個法子。
不如避重就輕,派精銳星夜飛馳趕至宇文輝贊(宇文極長子)的部隊。
燕軍鐵騎奔襲百里,不做戀戰(zhàn),直取宇文輝贊項上人頭而返。
宇文輝贊長得與其父親宇文極甚是相像。
燕王令,將宇文輝贊之首傳示前線三軍,稱宇文極已被梟首,叛亂大勢已去。
由于宇文極南北戰(zhàn)線拉得過長,導(dǎo)致中間聯(lián)系過為不便。南北兩路軍得知主帥已死,頓時人心大亂,部隊潰散,被南北藩王群攻屠盡。
宇文極身在中路軍,得知長子被斬,南北二路大軍已經(jīng)覆滅,怒極攻心之下,下令大軍全力推進,壓進京城。
虎威軍在連取兩城一關(guān)后,終于開始全面敗退。
東面、南面、北面各路藩王已經(jīng)前來圍堵,宇文極大軍三日敗退四百里。
宇文極在大軍混戰(zhàn)時不知所蹤,疑是逃亡南方。
這樣一來,宇文極變成了永昌帝的一塊心病。
好長一段時間內(nèi),永昌帝都睡不安穩(wěn)。
“朕聽說最近南方不太安定?!?p> 宋景低著頭說,“回陛下,今年南方洪水泛災(zāi),糧食收成不好,許多江南道的難民四處流竄,災(zāi)民眾多,因而南方多亂。”
皇帝漫不在心地說道:“這些不重要。這些賤民就是再多,也威脅不了朕。”
隨后又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倒是我這好四弟,不知道在南方生活的可好?。俊?p> “這么多年沒見了,倒是想他的緊?!?p> 皇帝站起身來,高大雄壯的身影幾乎要宋景裹蓋住了。
宋景低頭看見皇上的影子立起來嚇了一跳,跪在地上的身子抖了一抖,又恢復(fù)了不動聲色的樣子。
皇帝接著說,
“朕自登位以來,已經(jīng)好久沒出游了。”
“聽朕的侍臣說,如今天下四海升平,人心歸附,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朕倒是要好好看看?!?p> 宋景心里一跳,心里想:皇上這是要出宮微服私訪?
“臣贊同,陛下太過勞力于政事,宵衣旰食,還望陛下保重龍體,此次出游正好可以緩解陛下心情?!?p> 可如今南方多亂,并非宋景擔憂皇帝安危,宇文皇族多奇力,就是一只皇室衛(wèi)隊也不定能拿下這位皇帝陛下。
而今天下并未太平,還需皇帝坐鎮(zhèn)決斷,若是皇帝走了他該如何自處?
宋景自知,自己的位子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好似光鮮亮麗,權(quán)傾天下,其中難堪,只有自己一人能知。
他雖貴為一國宰相,不過是一奴才、傀儡而已,要讓他去反對皇帝的想法,他是萬萬不敢的。
“宋景?!?p> “奴才在?!?p> “你作為宰相,想必也知道宮中一些規(guī)矩。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吧?”
宋景心里“咯噔”一下。
“先帝在世時,也曾放權(quán)于宰執(zhí)。不過,那國賊狼子野心,竟妄圖把持朝政,被先皇當場打死于正清門?!?p> 宋景幾乎是趴在地上,不用看都知道,皇帝此時肯定是用那雙狹長的眸子嚴厲地審視著他,此刻他真有種身在虎口之下的感覺。
“想起來,朕還是太子之時,那國賊也曾是我的座上賓,還與我把酒言歡,暢聊至天明。常常是乏了,便抵足而眠?,F(xiàn)在想想,甚是懷念啊?!?p> “朕不久也要秘行南方了,自然是沒有時間再去祭拜朕的這位‘老友’了,不如麻煩宋宰執(zhí)替朕走一趟如何?”
“當年他被先帝打成粉末,也未曾建過衣冠冢,只有正清門前的青磚之下,還留著曾宰執(zhí)的血肉?!?p> “宋宰執(zhí)你不妨去正清門祭拜祭拜你的前輩,也正好斷了朕的念想。可好?”
宋景趕緊應(yīng)喏,更是只言片語都不敢多說,因為他知道此刻說再多表忠心的話都沒用。
奴便是奴,主便是主。
沒有人喜歡一個偷奸?;?,風吹兩邊倒的奴才。
皇帝接著說,“去吧,讓內(nèi)侍去召太子、二皇子和六皇子過來,朕可不想朕的這群蠢兒子誤了朕的好事。正好也敲打敲打他們。”
宋景連聲稱是,想要站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渾身麻的厲害,尤其是雙腿,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應(yīng)是剛才神經(jīng)太過緊繃,以致忘了下身的不適。
于是,這位舉國皆知、權(quán)傾朝野的宋宰執(zhí),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用蒼老的雙手,扒著皇室書房的上好金絲楠木地板,一點一點艱難地爬向門外。
門口兩位神將仍然如山阿般屹立,對宋景狼狽景象視而不見,默默地等他爬出高高的門檻,然后利索而冷漠地關(guān)上房門。
宋景自知門前二位神將也是皇室子弟,不敢逾矩,也是向兩位神將問好。
“老夫年老力衰,唉!可笑!竟是獨自爬不起來。不知二位神將可否屈尊,扶在下一把?”
神將只是瞥了他一眼,仿佛看一只路過的螞蟻一般。
宋景混跡官場許多年,一身養(yǎng)氣功夫也是練到圓滿,輕易不會露出心中情感,此刻竟然忍不住心中慍怒。
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地爬下樓梯,身上的紫羅鑲金袍已經(jīng)刮得模糊凌亂,手上也滲出了血。
然而宋宰執(zhí)根本注意不到身上一片狼藉。此時此刻,宋宰執(zhí)只想盡快爬出宮門,以免遇上正在各路趕來的同僚、下屬。
那天上朝,官員們都在奇怪,為何今日宋宰執(zhí)沒有來朝。
他們同樣奇怪的是,宮門前為何淌著長長的血跡,一路延伸到宮廷內(nèi)閣……
他們想不明白。
也可能,他們已經(jīng)想到了什么,只不過心里不愿承認
——他們只是一條被打扮得光鮮一點的“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