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談到很晚,墨非毓快晌午才起來。入住端府后,炵穎親自送了幾名貼身侍婢過來,墨非毓倒也習(xí)慣,只是一直擔(dān)心沒了巴祁這塊擋箭牌,萬一月青青突然出現(xiàn)該怎么辦。
真的是怕什么來什么,第二天墨非毓剛到書房坐下不久,就見一個輕盈的綠影從角檐上飄下來。
“起來?!?p> “干什么?”雖然這樣問,墨非毓急忙老老實實站了起來。
“跟我走。”
“哦?!?p> “快點!”
“來了?!?p> 小跑到門口,又想起案頭忘了收,墨非毓陪笑道:“等我一下,就一下?!?p> 出端府,直到上了馬車,墨非毓才又小心翼翼問了一句:“能不能告訴我什么事?”
“你怕什么!今天不弄壞東西,黎東快死了,你快去看看?!?p> 盡管說不弄壞東西,但月青青那一句“你怕什么”還是讓墨非毓渾身一哆嗦。
“黎東快死了?”
“顏大人受傷以后,黎東一直郁郁寡歡,整天像個游魂似的,昨天我去他府上找他,他瘦得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他連我也不認(rèn)識了。”
這句話有些繞,墨非毓理解了一下,隨即心下黯然。最近一直忙著善后京城的事和整理炵烆在江南東州的證據(jù),也曾派人去問候過顏大人的病情,確實沒想起黎東來。
“是我疏忽了,他……怎么就快死了?”
“我不是見他瘦了一大圈嘛,就趁他和黎嫂出門的時候,花大力氣把常樂坊的賭桌啊賭具啊賭徒啊全都搬到了黎府,我以為他見到這些會好起來,不想他進(jìn)門看到院子里滿滿二十三桌人正在玩得熱火朝天,病情不但沒好轉(zhuǎn),還嘔出一大口血,倒在地上就人事不省了?!?p> “你……”
“我怎么,我這不是好心嗎,你們怎么都當(dāng)成驢肝肺。”月青青瞪了他一眼。
墨非毓仿佛看到猛獸一般,一路上沒敢再說一個字。
到黎府時,賭坊的伙計們正忙著把賭桌、賭具一件件搬出去。進(jìn)門后,看到一個左頰一大片烏青塊,右眼角高高腫起的中年男人,正垂頭喪氣吩咐大家搬運(yùn)。這人精明干練,應(yīng)該是賭坊掌柜。
墨非毓很快就明白,月青青剛才說的“花大力氣”,是真的花了“力氣”。
“你還來干什么?”一眼睛紅紅的中年婦女剛從房間出來,看到月青青就像見了鬼似的。
月青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嬌聲道:“嫂嫂,對不起,我真的是好心……你先別趕我走,這位是墨先生,馬馬虎虎還算個大夫?!?p> “墨先生?是……夏呂的那個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黎嫂慌忙迎了上來,將墨非毓請進(jìn)門招呼坐下后,又是吩咐斟茶,又是吩咐端果盤。
“不用這么麻煩,黎東在哪?”
來到黎東房間,墨非毓坐下為他把脈,祥嫂和月青青就在一旁靜候著。
黎東沒有睡,但目光一直直愣愣地望著屋頂,他臉色焦黃,顴骨高高地凸起,雙頰深凹了下去,幾乎脫了相,完全見不到昔日那個健壯飽滿的黎東的影子。墨非毓給他把脈時問了他幾個問題,他也毫無反應(yīng)。
“先生請用茶?!卑淹昝},黎嫂遞上了茶,直到墨非毓放下茶杯,才輕聲道,“先生大駕光臨,招待不周,還請不要見怪?!?p> “哪里的話,”墨非毓勸慰道,“你不必過于擔(dān)心,黎東只是憂郁成疾,又突然情緒波動才這樣,暫時沒有大礙。”
“多謝先生。”黎嫂看了一眼一動不動的黎東后,眼眶又紅了。
“嫂嫂,先生都說了黎東還沒死,你怎么又要哭了?”一旁月青青不解地道。
此言一出,黎嫂更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忙扭頭拭淚。
月青青見狀,皺著眉半晌,轉(zhuǎn)頭用夸張的口型對墨非毓道:“我又做錯什么了?”
墨非毓道:“黎東是心病,非藥石能奏效,黎嫂是擔(dān)心顏大人一日不好,黎東就會一直這么下去?!?p> “可不是么?”黎嫂不想讓客人見到自己這番模樣,又怕不禮貌,拭了拭眼淚,略略扭著頭道,“他從瑯琊閣回來后就一直這樣,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整日價地在屋子里發(fā)呆,叫他也不答應(yīng),今兒個天氣不熱,我尋思著拖他出去散散心,誰知回來后看到滿院子都是賭牌的,他就……”
墨非毓道:“顏大人受傷第二天就醒了,這個他應(yīng)該早知道?”
黎嫂眨了眨眼,等眼淚不會再涌出來,方道:“那天上午本來已經(jīng)好了很多,可是下午又聽一個朋友說,顏大人被救出來的時候太晚了,就算醒了也可能……站不起來,只怕御史臺以后也不會再有那個一身正氣明察秋毫的大人了……黎東他一聽又人事不省了……”
“誰說我站不起來,誰說御史臺少了我就不是一身正氣明察秋毫?”
一個有如洪鐘的聲音打斷了黎嫂的話,也打破了屋子里沉重的空氣。門口一個身材魁偉,高鼻闊口,雙手扶著一根手杖的人直挺挺站在門口,正是顏煜。
顏煜身后,是顏雪和許太醫(yī)。
“民婦見過顏大人?!崩枭┗琶虻兀秦购驮虑嗲嘁哺蛳?。
忽然間“砰”地一聲,剛才紋絲不動的黎東聽到顏大人的聲音,竟?fàn)枏拇查缴蠌椓似饋?,他連忙靈巧地翻身下地,也跟著跪在地上。
“你們都起來?!鳖侅线M(jìn)屋,將黎嫂搬來的藤椅一腳踢開,大步走到黎東身前,氣呼呼望著形容憔悴的黎東,“這才幾天,就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p> 黎東木訥地跪著,也許是太突然,他仍是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顏煜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手杖在地上狠狠杵了幾下:“我跳我的車,我自愿被虜去,你自責(zé)個什么?啊?刺傷我的是叛賊,又不是你,就算有錯也是小妤來晚了一步,你在這里要死要活是個什么意思?”
“大人,不可動氣?!币慌栽S太醫(yī)上前提醒。
“讓開!”顏煜一把推開他,“要是我真的死了,或者站不起來了,你是不是也要跟我去陰曹地府?”
“爹……”
“我說錯了嗎?京城暴亂方息,還有一大堆事等著做,他不好好將息待命,卻在這里自怨自艾,這不是存心要?dú)馑牢覇??他要是一命嗚呼,妻兒老小怎么辦,都到九泉之下陪他嗎?”他大病未痊,又動了真氣,扶著手杖的手快速地顫抖著。
這番話聽起來不近人情,但人人都知是顏大人愛之深,痛之切,連一旁的許老喉結(jié)也劇烈的浮動著。
“大人,黎東知道錯了,黎東再也不自怨自艾,再也不氣大人,黎東一定好好活著。”黎東用力磕了三個響頭,再起來時,已是熱淚滿面。
黎嫂見夫君流淚,終于忍不住笑了,淚水也緊跟著奪眶而出。
“男兒有淚不輕彈,給我起來!咳咳咳……”
“是……大人息怒……”黎東用力抹干眼淚,站起身來扶住大人。
淚水染濕鬢邊發(fā)絲,雜亂地貼在臉上,黎東更顯得滄桑憔悴,不過他總算恢復(fù)了活氣。
“好了?”
“好了?!崩钖|挺了挺胸。
“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著!”
“是,我一定好好活著?!崩钖|有些不好意思地破涕為笑,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顏煜卻是一臉肅然:“老許不讓我下床走動,要不是小妤說你茶飯不思像個孤魂野鬼,老許怕我氣死,今天也不會讓我出門。你吃頓飽飯好好睡一覺,明天跟小妤到御史臺去幫襯劉大人?!?p> “是?!?p> “走?!?p> 祥嫂忙道:“大人……不坐會兒?”
顏煜瞪了一眼太醫(yī)許太醫(yī),道:“坐什么,我要回去躺著!”
黎東不過一名隨侍,望著大人蹣跚而急促的背影,黎東的眼淚又來了,過了片刻才想起出屋送客。其余人也緊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