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樂意!我樂意娶南宮敏敏!不行?”話一出口,雪凌寒就后悔了。他恨不得自扇耳光,好將那些話都扇到誰也聽不見的角落去,隨風消散。在對上莫待眼睛的一瞬間,冷汗?jié)裢噶怂囊律?。他在莫待清凌凌,亮晶晶,黑黝黝的眸子里,清楚地看見了他那不好的預感不可逆轉(zhuǎn)地變成了現(xiàn)實——他說了此生他最不該說的話!
靜寂!如若無人的寂靜!一如那年雪凌寒在青英會上宣告兩人戀情時那般靜寂!眾人雖早已洞悉那真假難辨的婚訊背后是方清歌的老謀深算,也深知莫待的一往情深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卻沒幾個人真心為他抱不平,大多數(shù)人都揣著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猜測接下來將會有怎樣難看的場面。百花羞和妧義兩兩相望,暗暗感嘆天意弄人。季曉棠玩著酒壺,耐人尋味的表情中隱藏著一絲絲難以描述的嘲諷。他見謝輕云始終保持沉默,不由地為他這份在失去摯愛的疼痛中成長起來的穩(wěn)重感到心酸與悲涼。
“你不后悔?”莫待走得離雪凌寒近了些,雙眼淚光閃爍。他在雪凌寒冰冷無情的眼波中看見了往日的種種歡樂與和美,心中的痛楚多了一層。這雙本該對自己和煦如春風的眼啊,到了今時今日竟這般絕情了!他想牽起雪凌寒的手求和,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這么做。他緊盯著雪凌寒眼中的人影,只覺得他是那么渺小,那么黯淡,那么狼狽,像即將失去生命的小小飛蟲。他猛然憶起很多年前慕連城的警告:別輕易動心,更別輕易愛上一個人。那將是飛蛾撲火,在劫難逃。飛蛾撲火么?他狠狠自嘲了一番。凌寒是火么?是的,他是火,只是這火現(xiàn)在溫暖的是南宮敏敏,照亮的是方清歌的前程。我是飛蛾么?是的,只不過我不會為了剎那的溫暖而自尋死路,我只奔赴永久的獨屬于我的光明!他收起千般不舍,藏好萬種情緒,不讓想看笑話的人稱心如意。在他而言,體面、優(yōu)雅地離場,是對這段感情最起碼的尊重?!澳呐滤龕鄣娜瞬皇悄悖阋灿啦缓蠡??”
雪凌寒下意識地攥緊了拳,腦子里很亂。他看見往事一幕幕在莫待的眼睛里上演,又隨著他滑落的淚滴落幕。他看見自己苦苦等候的日日夜夜,看見自己小心翼翼的付出,看見自己費盡心思的守護,看見自己的癡心愛戀一點點化作虛無……卻始終不見莫待對他所做的一切有何回應,一絲一毫也沒有!我一生所求只是你陪在我身邊,全心全意地愛我而已,就這么難嗎?是我不配,還是你根本就不愛?他想起了莫待對謝輕云的維護,想起了雪千色和方清歌的話,心頭驀地涌起一股因嫉妒而引發(fā)的滔天怒意?!安缓蠡冢∮肋h不后悔!”他從牙縫里擠出的話聽著有點發(fā)誓的味道。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了在場很多人的預料。雪凌玥更是臉色大變,喝道:“阿凌!不要亂說話!不要圖一時痛快就胡說八道!”
“我沒圖一時痛快,也沒有胡說八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娶南宮敏敏,我就是要娶她!”雪凌寒盯著莫待,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不舍與挽留。如他所愿,莫待眉宇間的心痛已藏無可藏,深刻得令他永生難忘。這一瞬,他慌了!他知道他錯了!他不該用這種方式來確認彼此的心。他本能地想要去抓莫待的手,卻發(fā)現(xiàn)他已退回原來的位置,眼底一片決然。
方星翊道:“凌寒!你不能這樣!難道你忘了在芳菲林……”
“住口!”方清歌喝道,“這里是瑯寰山,沒有你說話的份,出去!”
方星翊想著當日對莫待的承諾,手握清霜一言不發(fā)地出了飛鳳閣。轉(zhuǎn)身的時候,香囊上的穗子飄起,凌亂得像一團被揉亂的麻。
雪千色嘀咕道:“多事!”她見謝輕云始終面色如常,很是滿意。當然,她并不相信眼睛看見的,決定再試探試探?!拜p云,以你對莫待的了解,你認為這件事有沒有可能是他因愛生恨犯下的罪?”
謝輕云笑了笑:“都說水無常形,人無常態(tài)。我了解的是從前的他,現(xiàn)在的他是什么樣子很難說。他是人,有七情六欲,因愛生恨不是沒可能。只是驕傲如他,應該做不出背后下黑手的勾當吧!要判定是不是他的錯,我和二哥一樣,只相信證據(jù)。”
雪凌波的目光掃過謝輕云波瀾不驚的臉,接口道:“這件事的疑點甚多,不知道梅先生會不會繼續(xù)追查?若最后查出的真相與莫公子無關,凌寒可怎么辦?”
雪千色哼道:“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么好追查的!”她不敢再試探,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被聽出端倪。
“很好!當初,你護著我,當著眾掌門的面表白對我的情意。如今又當著他們的面宣告結束,也算是有始有終?!蹦庀骂~上的抹額,又從乾坤袋里拿出另外幾條疊放整齊?!爸x謝你陪了我一程。以后,你我各自安好。”他翻腕凝氣,那些抹額就變成了粉末,從他指間滑落。
恰有風來,灰白色的粉末飄得到處都是,梅染的指尖也沾了一點。姻緣簽燒盡后會不會也是這樣的顏色?他想。那根差點在三生石前折斷的姻緣簽,終究還是斷了。只是意義大不相同。他不知道該為雪凌寒慶幸,還是該為莫待慶幸,又或者為自己慶幸。從未得到過的人無所謂失去,也意味著從來沒有體會過擁有的滋味,又有什么好慶幸的呢?倒是得到過的人,該慶幸曾經(jīng)擁有過吧!可看雪凌寒的表情,分明不覺得曾經(jīng)擁有是幸福??蓱z的人??!到什么時候你才能明白,你親手摧毀的正是你一直以來死命追求的?看不見莫待的表情,卻清楚地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痛苦與波動。梅染低垂眼瞼,嘆息,嘆息……
雪凌寒眉心狂跳,繼而冷聲道:“甚好!”
莫待不再看他,扔給南宮翾一個已拆封的錦囊:“那日在屠魔臺,你的一句話救了我半條命。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我都領你的情。今天,我把這份情還你,從此你我兩清。別急著看,回火神門再看也不遲。告辭?!?p> 三眼鴉囊?千機閣的消息?南宮翾看懂了莫待揶揄的眼神里暗藏的警告,不動聲色地收好錦囊,對方清歌狐疑的目光報以客氣的微笑。就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南宮翾聽見了一聲耳語:“別動凌寒!”
“你這就想走了?”方清歌道,“事情還沒弄清楚,嫌疑人不能離開!”
“你也說了,只是嫌疑。既然沒有證據(jù)證明我有罪,我自然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日后你若證實我就是黑衣人,再來找我吧。今天我就不奉陪了。如果你想強留也不妨試一試。私以為,單憑你一人留不住本公子?!?p> 有梅染在,方清歌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強留人,說那句話不過是為了面子上好看。于是,她大度地揮了揮手:“既如此,那就來日再見?!?p> 莫待辭了梅染及季曉棠等人,出了飛鳳閣,直奔瑯寰山的大門。
下著小雨,天色陰沉,路面濕滑。剛走到林木環(huán)繞的小道,莫待的眼前突然閃過一片虛影,一腳踩空朝地上栽去。一只手伸過來,穩(wěn)穩(wěn)地將他扶住。抬頭看去,遇上了一雙璀璨如星、溫和沉靜的眼眸,不由心頭一喜:凌寒?剎那的恍惚后,他看清了來人的臉,一直苦苦壓制的悲傷化作一股熱流翻涌至胸口,灼燒著蹦跳的神經(jīng)?!胺叫邱??你怎么在這里?”
“瞎溜達?!狈叫邱此砷_手,指著一塊石頭道,“不趕時間的話坐一坐再走?”
“不必了。我該……”話還沒說完,一口血吐在了方星翊的胸膛上。莫待愣了片刻,苦笑:“又把你的衣服弄臟了。我今天沒錢賠,先欠著。”
“一件衣服而已,不用在意?!狈叫邱床寥R在手背上的一點血,語氣是拉家常的平淡安然,“凌寒只是一時糊涂,你別怪他。等他想明白了,他會回心轉(zhuǎn)意的?!?p> “就算他想明白了,我們也不可能回頭了,我沒辦法跟一個不信任我的人共度余生。況且,他也不是一時糊涂,他心里積攢著太多對我的不滿。不是南宮敏敏就會是別的人,總有一天,他會棄我而去。這一點,是我在屠魔臺上想明白的。”
“既然已經(jīng)想明白了,又何必自苦自傷?”方星翊捕捉到莫待眼底隱忍的痛楚,心里升騰起一股無法言說的煩亂狂躁,“世間事,除了生死,不值得你這般費心?!?p> “不是我想自苦,是沒人給我想要的甜?!蹦穆曇粢琅f四平八穩(wěn),不見悲喜,沒有波瀾,眼淚卻已盈眶。他背轉(zhuǎn)身擦去滾落的淚水,回頭笑道:“方星翊,有沒有止疼藥借我用一用?我不想這么難受?!?p> 方星翊心口微顫:諸神在上!你可別這么笑,別這么看我!這感覺……怪怪的!他按捺住心頭激蕩,柔聲道:“都忘了吧!忘了,就不難受了?!?p> 莫待想起初見那日,雖九死一生,睜眼卻見紅日高懸,晴空朗朗,雪凌寒與謝輕云的笑臉比太陽還要溫暖,還要耀眼。他們手忙腳亂地照顧自己,錯漏百出也歡樂無邊……那只被他放走的雪雁可真漂亮?。‖F(xiàn)在它還活著么?是否找到了走失的伴侶?還是已經(jīng)變成別人的盤中餐?越回想往日的甜蜜,就越是酸楚,他含淚掩面道:“我的太陽,終究還是沒了!”
“你自己就是太陽,不用找別人借光?!狈叫邱磸椓说蚊廊藴I到莫待微啟的雙唇間,聲音溫柔得宛如正下著的雨?!盀槭裁床粏栁绎垐F那幅畫是怎么回事?”
“先生給你畫冊之前征求過我的意見,我說反正是要扔掉的東西,給誰都無所謂。先生看重的人,品行不會太差,你定不是那種用下三爛手段陷害別人的人。我相信先生看人的眼光,所以相信你。既然相信,又何必多問?”
“多謝!畫一直放在我書房里,前段時間突然找不到了。我以為放忘了地方,可幾天前它又出現(xiàn)在我的書架上?,F(xiàn)在想來,是有人偷走了畫,臨摹完后又還了回來。對不起,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沒有畫,她們就不會找別的東西了?”莫待想了想,指著方星翊染血的衣服道,“要不,用你的歉意賠你的衣服?咱們兩不相欠?!?p> 方星翊無奈了:“你這人……還有心思開玩笑?!?p> “不然呢?一頭撞死在地?我撞死了你哭靈么?”
“不哭!”方星翊握劍的手青筋凸起?!敖^不!”
“瞧,神仙就是小氣!連滴眼淚都不舍得給凡人,嘖……如果你找到了偷畫之人,不用興師問罪,讓他教教你畫畫技巧,算是補償。我在先生那里見過你畫的人物畫,太丑,簡直沒眼看?!蹦莺荼梢暳朔叫邱匆环?,背著手走向遠方。蒙蒙煙雨中,他的背影被燈光拉長,像被修剪掉枝杈的枯樹,只剩孤零零瘦巴巴的一根樹干。
背影消失,方星翊莫名覺得靈魂空蕩。他想著莫待的傷與痛,想著他的悲與苦,眼角染上了一點紅:“又一個獨自堅強,獨自前行,獨自求活的人!這世道,真無情!”
幾步之遙的地方,梅染被花枝遮擋的臉上落滿了花與葉的影,搖曳著明暗交錯的惆悵與失落。
一只鳥穿過雨霧,停落在方星翊的肩頭,帶來了他想知道的消息。正經(jīng)消息之外,一句道聽途說的閑言碎語引起了他的注意。蕭堯要將帝位傳給蕭煜,還要下罪己詔?這在旁人看來是天方夜譚的事,方星翊卻從中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蕭堯如此作為,定是在醞釀一場巨變。而這場巨變輕則將魔界打回原形,重則將擾亂三界的秩序?!白凤L,這消息你核實過了?”
追風歪頭想了想,似乎在梳理過往的信息:“錯不了。我與梧桐認識了這么多年,它從未說過謊話。”
方星翊思索再三,調(diào)轉(zhuǎn)方向回海神門去了。他剛向方遠逸講述完飛鳳閣的事,方清歌的信使帶著喜帖到了。鑲著金邊的大紅帖子上,寫著新人的姓名與良辰吉日。“這喜訊來得比追風還快?!?p> “正常。追風快得過你快得過風,卻追不上人心的變化?!狈竭h逸三言兩語打發(fā)走信使,摸著追風多肉的下巴道,“權力當真是這世上最能迷惑人心智的毒藥。你姑姑為了那點虛名,一再犧牲兒女的幸福。但愿將來機關算盡后,她不后悔今日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