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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長安道

第十卷:攬月216

風雪長安道 舒涓 4367 2023-10-01 10:44:53

  時間往回撥,恰逢謝輕晗拿下十城池的好日子。那天惠風和暢,天朗氣清,天氣好得出奇。以至于梅染站在山巔看風景時,竟生出無邊的寂寞與悲傷:都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這樣的好光景不能與他共賞,再活千萬年也枉然。他想著莫待眼底那深不可測的厭倦,想著他不再似往日耀眼的笑顏,不由也生出幾分厭世的情緒來。若有一天他老去,我還有勇氣繼續(xù)活著么?他不停問自己,全然沒察覺這種想法對一個不能動情的人來說,未免太溫情脈脈,太危險了。

  千萬里之外,謝輕晗身披玄甲,手提長劍,騎著負傷流血的戰(zhàn)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天邊霞光萬丈,云舒云卷,美不勝收;眼前濃煙滾滾,傷兵殘將,慘不忍睹。這兩種格格不入?yún)s又渾然一體的景象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方天地里,竟有一種詭異的震撼人心的美麗。他無心觀景亦無心感慨,更無心品嘗勝利的喜悅。他只想快點處理完軍務,卸下盔甲,舒舒服服地安坐片刻,哪怕只是什么也不想地喝一盞清茶,他也感到無比滿足。

  拿下十城池比預想的順利,謝輕晗一度懷疑有詐,以為是不是哪里有疏漏,落入了敵人的陷阱。直至看到享有飛虎將軍美譽的唐偉凡親自打開城門,率領(lǐng)滿城將士投誠,并親自將帥印交到他手上,他才終于感受到一點點真實的心喜。

  在震天撼地的歡呼聲中,民眾夾道歡迎魔界軍隊入城。他們扶老攜幼,拖家?guī)Э?,擠在并不十分寬敞的道路旁,用掌聲、尖叫聲、歡笑聲和哭喊聲淋漓盡致地表達著最真誠質(zhì)樸的情感,將原本微涼的空氣渲染得熱鬧非凡。經(jīng)歷了十多年的辛苦忍耐與等待,終于重新回到魔界的懷抱,他們的激動與歡悅,大概這世間最華美的語言也描述不出萬一。

  謝輕晗提韁勒馬放慢速度,面色溫和地向民眾揮手致意。他恰如其分的笑容掩飾了內(nèi)心的澎湃,盈眶的熱淚隨著涌動的人潮漸漸消退。盡管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收回失地,重整河山,但他清楚地知道,難啃的骨頭還在后頭,現(xiàn)在就慶祝還為時過早。

  幾顆狀如花朵的彩色石子夾在真假難辨的花瓣與彩綢中直撲過來,像樂瘋了的頑童的淘氣行為。謝輕晗正側(cè)臉跟一位老人打招呼,根本不知道危險已至。好在劍心反應夠快,從馬上一躍而起擋在他身前,將石子盡數(shù)收入掌中,并借勢接住一朵從高樓里拋出的鮮花,敬獻于謝輕晗馬前,巧妙地化解了一場危機。不明真相的民眾以為劍心此舉是為了助興,爆發(fā)出排山倒海的喝彩聲。劍心一面謝眾人捧場,一面牽過謝輕晗的馬,雙眼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生怕再有不測。謝輕晗笑容不減分毫,保持著原有的姿態(tài)和速度,緩緩穿過人流。

  休整半日,謝輕晗率領(lǐng)部隊向融御開拔,命唐偉凡和其部屬原職留任。唐偉凡感佩他的心胸與信任,堅持隨行。謝輕晗只得另作安排,現(xiàn)場提拔了唐偉凡推薦的一名副將和兩名一等兵:副將擔任守城將軍一職,一等兵為其副將。至此,十城池徹底掌握在魔界將士的手中。

  行至杏子坡,天已黃昏。三軍安營扎寨,埋鍋造飯。幾只暮鴉繞著裊娜的炊煙盤旋,時上,時而下,遲遲不肯離去,似乎那煙里有愛人的氣息和家的味道。忽略掉戰(zhàn)馬的嘶鳴與說話聲,密匝匝的杏林浸泡在金色的夕陽里,靜謐而安詳。杏子坡那株標志性的老杏樹還在老地方,只是半邊身子枯如朽木,已開不出花來。

  十多年前,那個春寒料峭,凍土未暖的季節(jié),謝輕晗陪著謝青梧在老杏樹下與蕭逸簽下割讓十城池的協(xié)議。蕭逸一行離開后,謝青梧捶著老杏樹慟哭,恨自己無能,護不住黎民百姓。蒙蒙細雨中,有新燕繞林,哀啼之聲不絕于耳。謝輕晗希望自己也生出一雙翅膀,遠離人世恩恩怨怨,自由遨游山海間。他摳著老杏樹干枯開裂的樹皮,輕聲道:父親,咱們回家吧!家里人都等著呢!

  那天,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切膚的屈辱與悲痛;那天,他將一生的夢想不動聲色地碾進泥里,踩在腳下;那天,是他二十歲的生日;那天,是驚蟄;那天之后,他成了王。

  如今,被他親手交出的土地又被他親手奪了回來,郁結(jié)在胸口的那團氣終于順了些。如果十三公子在這里,他定然抱著他不顧一切地痛哭一場,讓積壓多年的情緒得以釋放。奈何十三公子不在,他也不能哭。一切才剛剛開始,他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他沒資格哭,更沒資格說苦,因為他的身后是億兆黎民。

  劍心進到帳中,見他正執(zhí)筆凝思,輕悄悄地將一摞緊急公文放到他手邊,又輕悄悄地退了出去。

  夜色涌現(xiàn),杏子坡的黑暗比往日淡了許多。營地的篝火燃得很旺,巡視的士兵三五成群地來來往往。他們偶爾會抬眼看一看天空,似乎在盼天明,又似乎在期待那明晃晃的月亮快點圓。

  丑時已過,劍心伏案而眠,一只手握筆,一只手握著一卷厚厚的兵書。謝輕晗滅掉他面前的蠟燭,解下披風輕輕蓋在他身上,繼續(xù)批閱文件。

  有帳前守衛(wèi)稟報:“二公子,唐將軍求見,說有重要軍情稟報。”

  筆在紙上頓出一個小小的黑點,謝輕晗隨即擱筆相迎:“快請?!?p>  唐偉凡和貼身侍衛(wèi)彌月快步進來,未開口先行禮:“二公子見諒。這么晚來打擾您,實在是有疑難事。”

  “將軍見外了。都是自己人,有事可隨時來找我。請坐?!敝x輕晗喚醒劍心,笑道,“你這瞌睡蟲,還不快去沏茶?”他問了唐偉凡一些日常,言談舉止盡顯平易,完全沒有勝利者的傲慢。

  劍心看清來人,使喚帳外的一名老兵去準備茶水,自己則退回謝輕晗身邊。

  唐偉凡道:“半個時辰前彌月起夜小解,發(fā)現(xiàn)有黑衣人在暗中窺探。他偷偷跟著那人想一探究竟,不料被對方察覺,兩人打了一架。那人的武功非常高,輕功更是出類拔萃,彌月不是對手。大約是怕驚動了大家難以脫身,那人打倒彌月就跑了,沒有下死手。彌月追出一段距離后擔心有詐,就原路返回了,不曾想在路邊的草叢里撿了一封信,多半是那人不慎遺失的。末將見信中所說之事關(guān)系重大,不敢有片刻耽誤,這才急著來找二公子商議對策?!?p>  彌月上前一步,雙手呈上一封沾了血的信:“屬下無能,被那廝刺傷了手也就罷了,還讓他跑了。請二公子責罰。”

  謝輕晗道:“這個時候前來探營的必定不是稀松平常之輩,打不過也正常。此事不必放在心上,你平安才最重要?!?p>  “多謝二公子體諒。再有下次,屬下定不會讓他跑了。”

  劍心伸手去拿信,不料彌月的手一抖,信掉在地上,藏在信封下的三枚飛刺直奔劍心的面門,一枚射向眉心,兩枚直取雙眼。劍心側(cè)身躲過,打著哈哈道:“深更半夜的,兄臺還有雅興試劍心的身手?”

  唐偉凡喝道:“彌月,休得無禮!還不退下!”

  彌月不答話,懸在腰間的長劍已出鞘,劃出一道道刺眼的寒芒。他的招式怪異陰毒,不是中原的正統(tǒng)武學,似乎來自外域。劍心摸不清他的路數(shù),又找不到他劍術(shù)的破綻,只能見招拆招,邊打邊想制敵之策。

  唐偉凡拍案而起,驚道:“你不是彌月!你究竟是何人?”

  彌月嘿嘿冷笑:“可笑你身為一軍主帥一城之主,連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都認不出,難怪會丟了城池,淪為喪家犬。”說話間,他換了更為詭異的劍法,手上的力道也更加強勁了。“等你們都找小閻王報到了,老子再告訴你我是誰?!?p>  謝輕晗好整以暇,背著雙手看兩人打斗:“蕭堯已經(jīng)墮落到這個地步了?他自知在戰(zhàn)場上贏不了我,便想以這種卑劣的手段獲勝,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劍心恨聲道:“堂堂一國之君竟如此行徑,就不怕人恥笑?”

  “勝者為王,誰敢嘲笑王?被嘲笑和踐踏的歷來只有失敗者?!?p>  唐偉凡挺身擋在謝輕晗前面,高聲質(zhì)問道:“我待你不薄,你為何陷我于不義?”

  “說什么屁話呢!你的知遇之恩雖重,又豈能重過圣上的再造之恩?我跟隨你出生入死多年,你的恩情我早就還完了。以后,橋歸橋,路歸路,你我各為其主,各不相干?!睆浽陆舆B刺出三劍,直逼得劍心連連后退。隨后,他左手做了一個甩暗器的假動作,引得劍心用劍去擋,右手的劍則指向劍心的肚腹。劍心迅速收手,險之又險地躲過了他的劍鋒。

  見情況不妙,謝輕晗大聲道:“來人!”

  “現(xiàn)在才叫人,晚了!附近的人都被我迷暈了,你叫破喉嚨也沒人應?!睆浽滦Φ溃岸嘀x你圖清靜,將營帳搭建在如此僻靜的地方。要是搭在軍營中間,我還真不好下手?!?p>  謝輕晗苦笑:“是我自作自受,沒聽劍心的勸。入城時刺殺我的人也是你?”

  “對,是我??上ё屇闾拥袅?!”

  “你就那么等不及?就不怕打草驚蛇,讓我有了防備?”

  “自古君王都喜歡用替身,我得先驗明正身了才好下手。如果是假的,劍心不會那么緊張。如果是真的,能殺就殺,不能殺也能探探虛實,挫挫你的銳氣。這么一看,打草驚蛇很有必要。”

  謝輕晗道:“該不會你從未進城之前就一直派人盯著我?”

  彌月得意地笑道:“那是當然。你片刻也沒離開過我的視線。殺錯人這種蠢事,別人可能會干,我彌月是斷斷不會的?!?p>  劍心道:“唐將軍,您趕緊護著二公子去前面找驃騎將軍,這里交給我處理?!?p>  唐偉凡拔劍在手,護著謝輕晗朝外面走去:“我會保護二公子,你自己留神?!?p>  彌月想要阻攔,被劍心攔下:“你的對手是我,別找錯了人?!?p>  謝輕晗垂在身側(cè)的手微不可見地蜷了蜷,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安與慌亂,也讓他一直處于警惕狀態(tài)的身體露出了些許破綻。唐偉凡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轉(zhuǎn)眼即逝的機會,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說話的口氣反倒帶了一種能讓人安心的平靜:“軍中恐怕不只彌月一個奸細,得速速派人排查。只要咱們及時揪出這些害蟲,就于大局無礙?!闭f話間,他的一只手悄無聲息地靠近謝輕晗的背心,隨即催動內(nèi)力拍出一掌?!皩Σ蛔×?!”

  謝輕晗毫無防備,被那雄厚霸道的力道震得一頭栽倒在地,轉(zhuǎn)眼間已無動彈之力。與此同時,唐偉凡的劍如毒蛇出洞,直撲他的頸部。

  “公子小心!”劍心抬手將劍扔了過去,彈開了那致命的一擊,救了謝輕晗一命。他這一分神,便沒能躲過彌月的袖箭,被正中肩膀,血流不止?!疤苽シ玻氵@狼子野心的狗東西!枉我家公子那么信任你!”

  唐偉凡笑了笑,并不生氣:“我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你怎么能說我是狼子野心?要怪就怪他識人不明?!彼麆χ钢x輕晗的胸膛,面朝劍心,“我這個連環(huán)套不錯吧?終于成功地將你和謝輕晗分開了。不想讓你的主子受苦,就乖乖束手就擒。”

  劍心立刻收了手,任憑彌月點了全身穴道,對他拳打腳踢:“老子要把謝輕晗扒光衣服大卸八塊,然后吊在城墻上示眾!”

  唐偉凡道:“不可!再怎么說謝輕晗也是魔界的君王,可殺不可辱!”

  “說得好,士可殺不可辱?!敝x輕晗推開唐偉凡的劍,強撐著半坐起身:“我也算戎馬一生,不想死得這樣窩囊。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唐偉凡和彌月被你們弄去哪兒了?”他的嘴角掛著一縷刺目的鮮血,倒襯得他那張疲憊風塵的臉有點活氣了。

  “算時辰,那兩個倒霉蛋應該喝完孟婆湯,在等著過奈何橋了。至于我們是誰……”唐偉凡邊說邊揉搓面部,片刻后露出真容,竟是專門為親衛(wèi)軍劈柴整理雜務的伙夫袁自在?,F(xiàn)在,他的腰不彎了背不駝了腿腳也利索了。若不看他那因勞作而粗糙變形的指關(guān)節(jié),他就像一個屢試不中的落拓秀才,眼眉中有知書達理的溫遜,也有才高八斗的清高,還有些避世絕俗的消極?;蛟S你不喜歡他身上的殺氣,但你一定會喜歡他總是掛笑的嘴唇和一舉一動都像經(jīng)過考量的斯文。“知道他是誰么?”

  “多半是你那個見人就躲,內(nèi)向木訥,口吃耳聾的干兒子袁小山?!敝x輕晗打量著兩人,很是佩服?!伴w下好毅力,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潛伏了七八年?!?p>  “是圣上英明。我來魔界前,圣上嚴令,我的任務就是取得你的信任,像魔界的普通民眾那樣生活在你周圍。不到緊要關(guān)頭,不許有任何動作,這是你察覺不到異常的重要原因?!?p>  謝輕晗由衷地道:“蕭堯看人的眼光還是那么厲害!你冷靜,有耐心,心思縝密且頭腦靈活,確實是當細作的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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