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輕云沒有客氣,依言坐下:“圣上不必感慨,是人就會有年邁體衰的那一天?!?p> “是啊!你我不是神仙,終歸會有那一天的,不過遲早而已?!笔拡蛞贿厸_燙茶盞一邊說,“可惜你戒酒了,不然可以品一品朕親自釀的酒。”他見謝輕云坐得四平八穩(wěn),等著他斟茶倒水,微微笑道,“你是客,這第一杯茶該朕伺候你,之后就得你自己動手了。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隨意,不用擔心朕下毒。”
“來的路上我想清楚了,圣上召我前來絕不是為了殺我,故而我并無此擔心?!?p> “不愧是謝家的人,有膽識。你沒想錯,朕無心殺你,不但不殺,而且朕還要送你一份大禮?!笔拡蚴娣乜孔谝巫由希S手拈了一朵菊花在手里?!艾樺旧揭c火神門聯(lián)姻的事已傳遍三界,對此你有什么看法?別說這是方清歌的家事,你管不著。朕不愛聽廢話。你大可不必擔心說真話會惹朕生氣,不管你的話有多過分,都是你我之間的閑談,朕會一笑了之,不予追究。你更不必擔心有人偷聽,朕以母親的清譽發(fā)誓,這里只有你我二人。”
“圣上言重了。我不表達意見不是怕圣上怪罪,也不是怕有人四處宣揚,確實是因為這件事不是我能過問的。”
“朕沒讓你過問,只是問你的看法?!?p> “父親曾說,圣上的智慧可傲視寰宇。在您面前,輕云哪敢有看法,自然是圣上怎么說我就怎么做,無有不從?!?p> “人人都道謝三公子是個一等一的實誠人,依朕看,天下第一滑頭非你莫屬?!本栈ū皇拡虻沽耸郑兂闪嘶ǘ涑?,“方清歌此舉的意圖可謂路人皆知。可是怎么辦呢,朕不想讓她如愿以償,想把這事兒給她攪黃了?!?p> 謝輕云一邊掂量此話的真實性一邊正色道:“圣上,您既無殺輕云之心,又為何要說這樣的話讓輕云為難?”
“朕讓你為難了?那太不好意思了。”蕭堯頗為真誠地道,“要不你先面壁思過,之后再與朕詳談?朕不著急,朕愿意等?!?p> 謝輕云苦笑:“今日之事若只是面壁思過就能揭過,那我得叩謝祖宗庇佑。”
“你在擔心什么?既然朕與你坐上了同一條船,朕就不會讓這條船翻了。當然,浪大風急,濺點水花在你身上在所難免。”蕭堯摘下一片花瓣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半捱@個皇帝做不了多久了,你二哥的兵馬很快就會踏上昭陽國的土地。在朕駕鶴西游之前,朕想把該料理的人都料理了,該了斷的事也都了斷了,別留個尾巴惡心別人也郁悶自己。方清歌一直看不上朕,覺得朕昏庸殘暴,百無一是。那么,朕就讓她看看,什么叫深藏不露?!?p> 謝輕云笑了:“仗還沒有開始打,圣上就認輸了,這可不像您一貫的作風。”
蕭堯也笑了一下:“你不否認你二哥會起兵,說明你沒想糊弄朕。就沖這一點,朕幫你?!?p> “幫我?”謝輕云不解,“斗膽問一句,圣上打算怎么幫我?要幫到什么程度?”
“朕要幫你躋身仙班,成為一個誰都無法抹去,誰也不能否認的存在。別好奇我會怎么做,你很快就會明白?!笔拡蜉p咳兩聲,頓了頓又說,“知道朕請的另一位客人是誰么?”
“圣上想對付仙界,自然不會請對仙界有好感的人。我猜這個人多半與仙界不對付?!?p> “朕請了雪千色,她比你早到一個時辰,這會應該已經(jīng)動彈不得了。”
謝輕云琢磨著“動彈不得”所包含的信息,表情中多了疑慮:“三公主乃帝后的心頭肉,又是仙后得意的幫手。圣上要幫我,請她來此肯定就不是為了聯(lián)絡感情。圣上究竟作何打算?請恕輕云愚笨,看不明白?!?p> “朕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朕要幫你呀!”蕭堯一口吃掉整朵菊花,笑得特別開心。“雪千色跟她那個娘一樣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居然不把朕放在眼里,羞辱朕的親隨使臣。朕得讓她長長記性,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三公主年輕不懂事,圣上何必跟她置氣?”
“人活一口氣,怎么能把別人給的氣不聲不響地就吞了呢?難不成你要告訴朕,你謝輕云是一個任人擺布,任人羞辱的人?”
“那倒不是。得分人,分事,分時候?!?p> “對嘛!得分人,分事,分時候。她雪千色說破大天也不過是個公主,朕可是人間界的王。她憑什么覺得她可以高朕一頭,膽敢瞧不上朕?”
謝輕云點了點頭,發(fā)覺失態(tài)后不動聲色地斂了神色,清清嗓子道:“三公主不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圣上是怎么請動她的?”
蕭堯不屑地道:“對她無需請,朕只用四個字就把她引來了。”
“哪四個字?”
“破除聯(lián)姻?!?p> 謝輕云在心里豎起了大拇指:“那圣上又是如何讓她就范的?”
“朕指著下了藥的酒對她說,得先讓朕看到你的決心。”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我二哥沒說錯,圣上擅長攻心,是拿捏人心的好手?!?p> “如果不是這對立的關(guān)系,朕與你二哥說不定是世間一對不可多得的知己?!笔拡蛐χ鴩@了口氣,“可惜啊!我們身居高位,身不由己。朕這輩子是見不著你二哥了。你替我?guī)Ь湓捊o他,朕欣賞他?!?p> “我一定帶到?!?p> “朕的話說完了,你可以帶雪千色走了,她就在溟海宮里。回去后,你只要把看見雪千色時的情景原原本本告訴方清歌,聯(lián)姻的事就沒戲了。”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其余的事,朕自然會幫你們搞定?!?p> “我們?”謝輕云微微一怔,“圣上的言下之意是,要幫我和三公主破除聯(lián)姻?”
“沒錯,你,你們。雪千色想嫁給你,這一點你不否認吧?你不喜歡她卻計劃娶她,這也是事實。一個想嫁一個想娶,這么好的事朕當然要大力支持了?!?p> 一瞬間,謝輕云眼底殺氣翻滾。他垂下眼眸,肅色道:“我自認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想娶三公主的心思,圣上是如何做到與我心照不宣的?該不會我身邊有您的密探?”
“仙界確實有不少朕的密探,但你身邊沒有。謝輕晗把你撇得太干凈了,監(jiān)視你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情報。你想娶雪千色,是朕猜的。據(jù)朕的小道消息,莫待一直在暗中偷取洗心水,奈何始終不得其法,沒能成功。”
“他想要洗心水和我想娶三公主,這兩者之間有聯(lián)系么?”
“當然有,因為雪千色懂取水之法。”蕭堯似乎根本沒察覺到對面的人已對自己起了殺心,優(yōu)雅地換了個坐姿,“世人都以為那取水的法子只有仙帝仙后才知道,殊不知,雪千色也知道。朕并不十分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朕猜多半是方清歌想將取水之法告訴雪重樓,又怕事情敗露后自己受牽連,便在某個恰當?shù)臅r候巧妙地將信息泄露給了雪千色。雪千色素來與雪重樓親厚,只要雪重樓問,她就一定會說。雪重樓都知道了這么隱秘的事,你來猜猜雪凌寒知不知道?”
“倘若真如圣上所說,三公主知道了就等于雪凌寒知道了。阿呆想要水,可以找雪凌寒幫忙,不需要我出手?!?p> “雪凌寒或許會說,莫待卻一定不會問。不但不會問,還會在雪凌寒主動告訴他時忙不迭地捂耳朵,生怕聽見一個字。因為他既不想讓雪凌寒背負罪罰,也不想惹方清歌疑心,更不想他與雪凌寒的感情受影響?!笔拡?qū)徱曋x輕云半晌,弱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如果他不是莫待,你不是謝輕云,雪千色不是雪千色,這兩件事確實沒有聯(lián)系。奈何你們困于心,囿于情,誰也擺脫不了身份帶來的責任,以及潛藏在這身份之下早已注定的命運。雪千色太過驕傲自負又自恃有仙界可依仗,覺得世上沒人敢打她的歪主意。她高估了她在方清歌心中的地位,低估了權(quán)力對人的誘惑,這是她犯下的最大錯誤??峙滤鰤粢蚕氩坏?,仙界三公主的身份對她來說,并不單單是榮耀,也是枷鎖,更是很多想要攀龍附鳳之徒高升的捷徑。這一點,她與朕倒還挺像的。不是么?”
謝輕云稍作沉默后道:“懂得取水之法,意味著她也知道此法不可外傳。她又怎么會把這法子告訴旁人?尤其那個人還是魔界的人?!?p> “她清醒的時候肯定是不會,意亂情迷的時候就不好說了。朕看得出,雪千色是真心喜歡你,你不妨好好利用這一點。或許,洞房花燭夜將是她這一生中最幸福甜蜜,也最不設(shè)防的時候。最關(guān)鍵的一點,雪千色這個人是非觀不強,大局觀更是沒有,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在乎的人和事。她喜歡你,別說是取水之法,就是你要取他人性命,她也會幫你?!笔拡蜻七谱欤Φ溃耙坏﹦恿诵?,便會以對方的需求為中心,這是女人的通病,不稀奇。”
“我是不是該奉承一句圣上英明?”謝輕云沉著性子,喜不形于色。他委實沒看明白蕭堯的心思,不敢多說多問,更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個不小心將莫待拖入了這個泥潭?!拔以撓嘈拍??”
“你有得選么?除非,你不想幫莫待。你做得到不管他么?”
殺氣漸消。謝輕云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慢慢握緊:“做不到?!?p> “做不到你就必須相信朕,或者說你只能相信朕。只有朕,才能幫你達成心愿。”蕭堯端坐琴前,準備要撫琴一曲慶祝自己大功告成?!把┣辉敢饧蓿@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看她來得那么快那么急,朕就知道她比朕更想破壞這次聯(lián)姻,這個計策能行。她是聰明人,知道該如何利用朕所行之事來說動方清歌。這一次,朕心甘情愿為她所用。你能不能借機翻身,首先要看雪千色對你的真心有幾分,然后得看你怎么選。你們做出的抉擇定會讓朕滿意的,朕對此深信不疑?!?p> “憑什么?姑且不說三公主如何選擇,圣上又憑什么認定我就會成為您的同謀?”
“憑什么?問得好,問得妙??!”蕭堯慢條斯理地道,“旁人或許不知道,朕卻十分清楚,從你在屠魔臺對莫待舉起鞭子的那一刻起,從前那個淡泊名利不問世事的謝輕云就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的謝輕云對權(quán)力充滿了渴望,因為你懂得了一個道理,只有登頂權(quán)力的高峰你才有能力辟出一方干凈的天地,將他供奉其中,任由他用他喜歡的方式逍遙自在地活著,活成你愿意用你的生命去守護的模樣?!?p> 這一刻,謝輕云腦子里閃過兩個念頭:殺了他,或者,將他引為知己。
蕭堯撥出一串零散的琴音,看向謝輕云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真假難辨卻并不讓人反感的憐憫?!皠e難過!當初朕也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的。所不同的是你想保護的是愛人,朕想保護的是母親?!?p> 謝輕云的心中再次起了驚瀾:此人有一雙善察的慧眼,也有一副歹毒的心腸,是智者也是魔鬼!他不敢多言,只沉默地看著蕭堯。
“別這么看朕。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滾的人若還看不出你對莫待的心思,那只能說明兩個問題:要么那些女人是死人,要么是朕狗屁不通。莫待很好,你也很好,你們相惜相知將對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相互取暖,相互依靠,這就更好。朕就是看準了你們對彼此的這份好才會冒險叫你前來,因為朕想成全你們。這么一想,是不是看朕順眼多了,暫時留朕一命也是可以的?”蕭堯獎勵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將自夸的話說得無比的自然動聽,“朕真是一個好心腸的大好人。不必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