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做不到了!”蕭思源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將憋在心頭多年的怨氣都吐了出來,“父王,這一世,我們都過得太匆忙,太潦草,太悲傷,也太絕望了!下輩子,讓我們做一對平平凡凡,真真正正的父子吧!到那個時候,還請父王真心實意疼源兒一回……父王,替我轉(zhuǎn)告野煙姐姐,倦鳥……歸巢了!”
“好!好……父王一定替你轉(zhuǎn)達!你還有什么愿望?”
蕭思源已說不出話了。他想起那日與莫待分別時的情景,遺憾涌上心頭。早知再也不能相見,當時就該好好地告別。如果時光倒流,我想大聲對他說:得友如君,我心安樂亦無懼!可惜,來不及了!他望向窗外,那里斜掛著一輪殘月和兩三點寒星。他想起初見野煙時,他還年少。那天晚上也有月亮,空氣中也飄著淡淡的菊花香,還有小宮女們歡快甜美的笑聲。野煙抱著花束踏月而來,靈動的身姿在月光下格外好看……他緩緩閉上眼,一絲血跡將他的笑容凝固在唇邊,再也沒有散去。
蕭逸失聲痛哭,一遍遍喊著蕭思源的名字。他的眼淚滴落在蕭思源的頸窩,匯聚成一汪小小的淚泉,他在淚泉中看見了自己那張眉俊目秀,英氣勃勃,卻沉郁寡歡,已有風霜的臉。他為什么要哭?他該笑的。從得知蕭露蕊懷孕的那天起,他無時無刻不希望蕭思源胎死腹中。蕭思源出生后,他曾想過很多殺死他的方法,到最后都只能作罷。背負著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他不能為了一時痛快置他們不顧。不能殺,又不想養(yǎng),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捧殺。他嚴令王府上下,不許任何人違逆蕭思源的心意,蕭思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惹了麻煩自有他兜底。不管多大的禍事,哪怕是苦主鬧上門來,他都不以為然,從不批評蕭思源,最多說一句“下次注意”便了事。時間久了,朝野上下沒人不知道蕭思源有個護犢子的爹,都不敢招惹。這遠遠不夠,根本達不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蕭思源闖下殺頭的彌天大禍,被蕭堯下旨處死。這樣才能解他心頭之恨萬一!
可惜,蕭露蕊管得嚴,慕容瑤更是耳提面命,不許蕭思源胡作非為。記得有一次,蕭思源為了一條狗,打殘了一位老人的腿,被蕭露蕊罰鞭刑二十,直打得皮開肉綻,半個月都下不了床。他的傷還沒痊愈,又被慕容瑤召進宮,賞了一頓板子。慕容瑤說,我不管寧王如何疼你寵你,只要我還沒斷氣,我就不準你為非作歹。日后你膽敢再有欺壓良善,殘害無辜的行為,我就打斷你的腿,讓你出不了寧王府。你若不信,可以試試。他不敢試,他太知道慕容瑤說一不二的性子了。從那之后,他守著底線,再也沒有傷人害命的事發(fā)生。再后來,野煙也管著他,他就很少闖禍了。
見捧殺短時間內(nèi)行不通,蕭逸一點也不著急。他有的是耐心,他要等一個借刀殺人的機會。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他也不是沒想過放棄復仇,心平氣和地看待蕭思源。這么多年,蕭思源為他做的點點滴滴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有十萬個不情愿也無法不承認,這是一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孩子。他曾試圖說服自己,父母是沒得選的,孩子是無辜的,沒人愿意帶著那樣的恥辱出生。他也曾嘗試把自己擺在父親的位置,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與蕭思源相處,相反,他還有點喜歡那種被愛被需要的感覺。他慌了!他害怕自己心軟,從而忘記被奪愛被羞辱的恨。從此,他整日泡在練兵場和書房,以軍務(wù)繁忙為借口,避免與蕭思源見面。
現(xiàn)在,蕭思源死了,為救他而死。他本該高興的,可他高興不起來。不但不高興,反而像有人在一刀一刀捅他的心,剔骨剜心地疼!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過來,其實他早就不恨蕭思源了。他當他是自己的孩子,只是還過不去那道坎,嘴上不愿承認罷了。
他又想起蕭思源那句“請父王真心實意疼源兒一回”,更加悲從中來。原來你什么都知道!他抱起蕭思源,朝殿外走去,像失了魂一樣喃喃自語:“源兒,晚上廚房做了一道山藥鴿子湯,是你最喜歡的。父王留了大半罐給你,還煨在爐上呢!咱回家喝湯去!回家……咱們回家……回家喝湯……”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黑影。
永昌殿重新陷入死寂。
素問打破沉默,問:“公子,蕭逸還殺么?”
“暫時不用了。殺蕭逸,是因為他一直是與魔界作戰(zhàn)的主帥。當年昭陽國能獲勝,他居功至偉。來日魔界起兵,他將是最強勁的對手。好在他與蕭堯在兵力分派的問題上素來意見不合,又經(jīng)此一事,他們的矛盾會越來越尖銳,越來越不可調(diào)和。只要蕭堯不同意增兵邊境,蕭逸沒兵可用,也就不足為懼了?!?p> “也是。即便現(xiàn)在殺了蕭逸,誰知道蕭堯又會使什么陰招?倒不如留著這個老對手,先看看情況再說?!边^了一會,素問又問,“那萬一蕭堯回心轉(zhuǎn)意,同意了蕭逸的用兵之策怎么辦?”
“回心轉(zhuǎn)意?看來你對蕭堯還了解得不夠深。蕭堯這個人剛愎自用,自尊心強到令人發(fā)指。他與蕭逸鬧成這樣,你以為他還會回頭?就算他回頭也沒關(guān)系,師父還有后招呢!”曲玲瓏飛身下樹,隨即出了宮墻?!皫煾杆銣柿嗣恳粋€環(huán)節(jié),獨獨沒算到蕭思源愿為蕭逸赴死。人心可算計,卻又如此深不可測,多奇妙啊!”
素問暗暗撇嘴:奇妙嗎?我只覺得復雜,心累。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兩道奔馳的黑影,小聲道:“不知是敵是友?!?p> “跟過去看看?!鼻岘囆Φ?,“深更半夜的,我不許有人比我玲瓏公子還忙。”
不消說,那兩道黑影是秋嫣然和洛聞。秋嫣然目睹了永昌殿的一切,頗為傷感。她與蕭思源有過一面之緣,印象并不深刻,只記得他是個愛說愛鬧的富家公子,心腸不壞,有些怵莫待。她想著剛才一路跟蹤蕭堯的所見所聞,不由得失了神……
出了永昌殿,蕭堯讓太監(jiān)退下,只留顏槐玉一人伺候。他已經(jīng)不生氣了,和顏悅色,一團和氣,只是一個被世情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老顏,寧王的事你怎么看?朕這一路上思來想去,覺得他被人算計的可能性非常大,他沒有撒謊,他確實是奉詔入宮?!?p> “寧王的脾氣寧折不彎,最不屑撒謊騙人。圣上對他了解頗深,圣上說他沒撒謊,那他肯定就沒撒謊。可是這詔書到底是誰發(fā)的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誰發(fā)的肯定是查不出來了,那傳詔的人早就骨頭渣子都不剩了。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一石二鳥。你想啊,寧王在朝中和誰的關(guān)系最親最鐵?瑤兒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以瑤兒的性子,她若知道朕與寧王起了沖突,必定前來勸和。朕在盛怒之下,保不齊就連她一起發(fā)落了?!?p> “那為何淑妃娘娘到現(xiàn)在也沒動靜?”
“沒動靜有兩種可能,一是寧王進宮的消息被人封死了,瑤兒目前還不知道這件事。比如野煙那丫頭,朕相信她有這個能力。二是瑤兒知道了這件事,她想來面圣,但被人攔下了。這個人可能是野煙,更有可能是一個朕想不到的人?!?p> “淑妃娘娘從不爭寵,也不結(jié)黨營私,哪個沒心肝的這么狠心害她?”
“老東西,又跟朕裝糊涂!”蕭逸笑罵一聲,“還能是誰?多半是鳳藻宮的手筆,想著連寧王和瑤兒一起算計了?!?p> 顏槐玉干笑兩聲:“算計清和宮有可能,算計寧王又是為哪般?他有什么好算計的?”
“人老了就是不好。瞧你這腦子!鳳藻宮殺了朕那么多皇子,現(xiàn)在就剩下思源和幾個尚未成年的毛頭小子了。寧王獲罪,思源也就有了污點,自然不可能繼承大統(tǒng)。那獲利的人會是誰?”
“嗨,老奴怎么把這茬給忘了!還是圣上英明!這么一看,小王爺死得也太冤了!”
“屁的小王爺!這豎子為維護寧王,不惜頂撞朕,死得一點不冤!本來朕留著他是有大用處的,竟沒來得及派上用場,真是浪費了朕的一番苦心安排!罷了,他死了,朕也就不追究寧王的擅闖之罪了。只不過,招上來的兵馬必須駐守在霓凰城,這一點朕不允許任何人更改!”蕭逸摩挲著鳳血石上的紋路,開始琢磨要如何物盡其用。
“寬心吧!這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用不著您勞心費神?!鳖伝庇裉媸拡蛑匦率l(fā),又將亂了的衣衫一層層理順?!笆ド?,老奴問句僭越的話,您既然知道鳳藻宮殘害皇子,為何從不問責?”
“問責了又如何?廢后?賜死?然后再選一個新皇后繼續(xù)干這些事?意義何在?只要這皇位代表著天下至尊,只要這皇位上只能坐一個人,后宮的爭斗與殺戮就不會停止。你不爭別人會爭,你不爭會有人逼著你爭,因為不爭就意味著可能被殺。你愿意被殺么?當然不愿意。不愿意被殺就只能殺人,這是后宮的生存法則,殘酷得泯滅人性。朕當年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對深陷其中的身不由己最是清楚不過,也就不想太苛責于她。不過,殺人者的心胸與境界決定了她們殺人的動機和目的。比如,瑤兒若當了皇后,就只會為自保殺人,不會濫殺無辜。上官媃當了皇后,朕的后宮就是如今這幅慘狀,有罪的無罪的,該死的不該死的,只要是她認為可能會礙事的,就會寸草不留。”
“那圣上為什么不讓淑妃娘娘當皇后?”
“朕先問你,朕的婚姻與普通百姓的婚姻有何不同?”
顏槐玉翹著蘭花指,笑得尷尬:“老奴一個閹貨,連個囫圇人都算不上,哪懂得這些高深的道理?還請圣上說分明。”
“別認為朕是皇帝,婚姻就有所不同。其實天下的婚姻都一樣,都是一種互惠互利的合作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想要長久,除了男女雙方要性情相投,知己知彼,還須得進退有度才能各取所需。朕不是好皇帝,自然也就不需要像瑤兒那樣的好女人當皇后,因為朕不想名垂青史。朕需要的是上官媃,我倆都自私自利,狠毒沒人性,又深諳對方的心理和需求,合作起來朕輕松愉快,她心滿意足,彼此相安無事。”蕭堯十年難得一聞地嘆了口氣,“母儀天下說起來是天大的榮耀,實際上是砸不爛的枷鎖。朕做得不好的地方,皇后不但會跟著背負罵名,還會承受很多本不該她承受的重負。慕容一族為守護江山大多沒能善終,瑤兒也是半生戎馬,不能到了最后還得陪朕挨罵。朕實在是不忍心哪!”
顏槐玉被蕭堯的這番話嚇著了:“圣……圣上!您這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