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準備的食物足夠我三天吃喝,莫待一天就喝光了水,花籽他一粒也沒吃,全部歸了我。那之后,我每天都得瞅時機出去覓食。或許是知道莫待無心逃走,又或許因為他與仙界幾位大神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那幾個三班倒的侍衛(wèi)盯得不是特別緊。雖然他們也巡視,但并不近距離查看,也從不打擾,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便作罷,這給了我可乘之機。我常常等到他們換班或說話開小差時才行動。我先一翅扎入高處,借著云層的掩護高空飛行,一直飛到無人的地方再下落,有點神不知鬼不覺的高妙。起初,我很擔心被雪凌寒的鏡花水月發(fā)現(xiàn)。莫待告訴我,在被侍衛(wèi)帶往屠魔臺的途中,他便徹底解了鏡花水月。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能在鏡花水月中看見他的影像以及和他有關(guān)的一切了。我聽了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親手斬斷與雪凌寒的聯(lián)系的。他該多傷心!
屠魔臺附近樹木成林,卻看不到一朵野花,找不到一顆果實。沒有花籽,我也避免不了要餓肚子。林子里有一種似兔像鼠腿長如鶴的三角耳動物,長得圓滾滾的,肉應該很多??上也粫东C,日日眼睜睜看著那家伙在林子里四處瘋跑,也沒本事宰了它吃肉喝血,只能摘些鮮嫩的樹葉給莫待果腹充饑。有時候運氣不好,落腳的地方?jīng)]有嫩樹葉,我就刨些草根回去。最糟糕的時候連草根也沒有,他就只好餓著,餓得連呼吸都軟塌塌的。好在那里還有一眼山泉,可供我倆解渴。我用莫待衣服的碎片浸了水,銜回去讓他含著,盼著能滋潤他焦渴的喉嚨。
我不敢離開太久,太久了怕莫待扛不住困倦。我掐算好時間與距離,一趟一趟慌慌忙忙地往返,趕在他快撐不住時回到他身邊……就那么熬了幾天后,他終于不燒了,腦子也清醒了些,只是瘦了一大圈,眍?的雙眼像兩個黑洞,沒有一絲活氣。他總是盯著某個地方出神,眼眉間也總是流露著淡淡的哀傷。我沒問他在想什么。我想,那多半是個悲傷的故事。
許是高度緊張的生活和沒日沒夜的煎熬導致了我身體的疲倦,到第六天晚上,我已無力再飛翔。我蜷在莫待的袖中,呆滯地盯著星光黯淡的天空,連閉眼的力氣都沒有——不,是連思念長風和流星的力氣都沒有了。
“公子,我會死么?”我聽見自己用虛弱得快斷氣的聲音問,“死可怕么?我……我還不想死,我想陪著你和長風,還有流星……”
“我不會讓你死的。豆蔻,張開嘴……”莫待的嗓音啞得叫我害怕,我害怕再這樣下去他會變成啞巴。我不知道他要干嘛,也無力追問,更不愿因為追問浪費他和自己的力氣,只聽話地張開了嘴。過了好半天,一點帶著清苦藥香的水滴落入我的嘴,滋潤了我腫痛的喉嚨?!斑@是什么?”我咂吧著嘴,看著他微濕的指尖發(fā)問。
“我的生命水,我生命的精華,它能讓你繼續(xù)活下去。”莫待咧嘴一笑,皴裂的雙唇又滲出血來,染紅了已快脫落的血痂?!岸罐?,一定要堅持住!想看見曙光,就必須熬過極致的黑夜。明天我們會活著離開這里,回到長風身邊。你信我!”
我哭了,我對自己能不能熬到明天已不抱希望,但我希望他可以活著,不然長風要怎么辦?我正胡思亂想,黑暗中飄來一股陌生卻令我心安的氣息?!肮?,你身上的味道真香真好聞!”我抽抽搭搭地說,“可是長風說你從來不用香。”
“我的傻姑娘……”莫待笑著咳出一口血。他最近總是咳血,一天比一天次數(shù)多,一次比一次血量少。“噓!來人了!”等我藏好后,他便繼續(xù)尋找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時間不長,我聽見有人說:“幾日不見,莫公子怎么這副德行了?老夫都叮囑你要多多保重了,咋就不聽老人言呢?”
“閣下是……關(guān)木通?”
“正是。公子好耳力?!?p> “不請自來,有何貴干?”借著微弱的光亮,莫待發(fā)現(xiàn)關(guān)木通一行所穿的竟不是魔族的服飾,心里一沉?!澳氵@是要改頭換面,重新做人,還是來落井下石,看我笑話?”
“都不是。老夫只是想借莫公子的事教育這些今年新入門的傻孩子,以防他們對仙界宣揚的眾生平等抱有幻想,總以為脫離魔族進入仙界就可以剝離原來的身份,覺得修仙的凡人在仙門的庇護下活得瀟灑自在?!标P(guān)木通捏著莫待的臉頰左看右看,似乎在看那些傷痕,又似乎在欣賞他所遭受的苦難。一顆藥丸從他的掌心不著痕跡地滑進莫待嘴里,他隨即松開手。“都看清楚了沒有?什么是好心沒好報,什么是難以跨越的階層,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想出人頭地,想一鳴驚人,想逆天改命,這都沒有錯。只是得跟對人,得選準山頭。我魔族雖比不得仙界富庶,但我們提供的空間可任你們自由馳騁,不會出現(xiàn)此等不公之事。我保證,只要你們心向魔族,能力超群,敢想敢干敢拼,就不愁沒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p> 眾人齊聲道:“我等謹遵教誨!”
“世道險惡,人心涼薄,想長命百歲就得先利己再利人。否則,你們就會重蹈覆轍,落得跟莫公子一樣的下場。人死如燈滅,萬事皆成空。懂嗎?”關(guān)木通調(diào)侃了莫待幾句,示意眾人解開衣服,展示內(nèi)里的圖紋:“這身行頭莫公子應該不陌生吧?是那晚你那些朋友穿戴的?!?p> 那藥丸入口即化,冰冰涼涼的十分甘甜。莫待的嗓子舒服多了,說話也利索了些:“你去過芳菲林?”他還是有氣無力的,想來關(guān)木通給他的藥丸對恢復身體沒有多少幫助。
“莫公子敏察。方清歌與我做了一筆交易,莫公子有興趣知道么?”
“閑著也是閑著。關(guān)長老不嫌麻煩的話,不妨說來聽聽?!?p> “我?guī)退鴮嵞闩c魔族有勾結(jié),她告訴我斷魂劍的下落?!?p> 莫待立刻便明白過來:“所以,你是來救我的?追著你過來的人是誰?凌寒么?”
“還有方星翊。他們馬上就到。”關(guān)木通一邊說話一邊抽出佩劍朝鎖鏈砍去?!罢f句心里話,老夫挺欣賞你的。因為欣賞你,就有點為你不值。雪凌寒也是經(jīng)歷過風浪,智慧超群的人,怎么就是個死心眼呢?居然不相信自己的心,而要相信眼見為實這種鬼話。老夫我活了這把年紀,眼見了多少以假亂真的事?。 ?p> “凌寒也不是死心眼。他只是害怕失去,害怕背叛,害怕傷害,稍微敏感了些。這跟他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不全是他的錯?!?p> “你這么體諒他,他知道么?”關(guān)木通忽然笑了,“想不到咱倆還能談心?!?p> “可不是么?”莫待也笑了?!叭f物共生,總有相通之處。若沒有這些紛紛擾擾,你我未必就不能同桌喝酒?!?p> “哈哈哈……好!待風云歸寂,若你我都還活著,老夫請你喝酒?!杯h(huán)顧四周后,關(guān)木通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道,“當日在碧云天暗算你,是雪重樓的主意,冰魄銀針和梨花榆火都是他給的。老夫有求于他,不得已才同意幫他做成這件事。老夫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想對你不利。莫公子要小心應付,切莫傷了性命!”
莫待笑道:“看在你請我喝酒的份上,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方清歌壓根不知道斷魂劍的下落,她騙你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問問她……”他收了聲,望著疾馳而來的雪凌寒出神。
隔著一段距離,方星翊舉手示意,展翼和他帶領(lǐng)的護衛(wèi)隊齊齊收住腳步,在雪凌寒身后一字排開,呈可攻可防之勢。
幾聲悶響后,一向黑魆魆的屠魔臺突然燈火通明,將關(guān)木通等人照得無處遁形。雪凌寒看著莫待形銷骨立的身體和已化膿感染的累累傷痕,驚痛無比。他還沒張嘴,眼淚已先流了下來。他有千言萬語想對莫待說,最后卻一個字也沒出口,只在喉嚨處上下打結(jié)。莫待看著他憔悴消瘦的臉龐和掩飾不住的心痛,想說“我沒事”,奈何那口氣上不來,最終也只是動了動嘴唇,不發(fā)一言。
方星翊沒帶劍。他的目光從莫待身上掠過,沒有波瀾。
“何方鼠輩?竟敢夜闖屠魔臺!”展翼舉劍刺向關(guān)木通,只用了兩成功力。關(guān)木通閃身躲過,沒有接招也沒出招。幾名魔族弟子一擁而上,將展翼團團圍住。關(guān)木通抽身到莫待面前,試圖斬斷鎖鏈。雪凌寒揮掌劈出,震得關(guān)木通一個趔趄,捂著胸口只差沒呻吟。
莫待心想:這人的演技也是精打細磨,千錘百煉出來的,還挺逼真。
離雪凌寒最近的兩名男子幾乎同時出劍,妄圖從左右兩側(cè)形成夾攻之勢。雪凌寒冷哼一聲,青鸞劍便刺穿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另一人見狀,怒吼一聲撲了過去,也被一劍斃命。
關(guān)木通道:“凌寒上神好狠的手好黑的心!這就是你們修仙之人的慈悲?”
“本公子的慈悲只對良善,從不關(guān)照邪惡?!毖┝韬淅涞氐?,“憋著嗓子不好好說話,你也是個見不得人的。說吧,你到底在掩藏什么?”
“想知道老夫在掩藏什么?回家問你娘,她最清楚?!标P(guān)木通佯怒道,“莫公子救了那么多仙門弟子,你們卻這般對他,還有良心么?方清歌身為仙后,本該為三界典范,卻恩將仇報,真令人不齒!”
莫待差點聽笑了:喲呵,這人不但演技精湛,而且還是矯情飾詐的一把好手。我得學著點,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他見雪凌寒已有怒容,暗想:一說方清歌的不是你就炸毛,關(guān)木通算是把你的心思琢磨透了。
雪凌寒哼道:“邪魔外道,不配談我母后!”
“是,我不配,就像你不配與莫公子在一起一樣。雪凌寒,別一副苦大仇深,全天下的人都欠你錢的鬼樣子,欠你的只有方清歌,只有她!今夜我們前來,只是想告訴你,若明日你們?;ㄕ泻δ有悦切┍晃覀兙认碌南砷T弟子,都將為他陪葬。言盡于此,爾等好自為之吧!”關(guān)木通打了聲呼哨,魔族弟子立刻轉(zhuǎn)攻為守,邊打邊退。有那冒死上前想搶回同伴身體的,被展翼削去了半個手掌。關(guān)木通扔下一顆煙霧彈,帶人逃離瑯寰山。從頭到尾,他沒有用靈力,只象征性地接了幾招,似乎很怕暴露真實身份。
一名護衛(wèi)隊隊員上前翻看死尸,不費什么勁就發(fā)現(xiàn)了衣服里面繡著的神秘圖案。雪凌寒沒見過神隱族,但方星翊見過?!昂头挤屏帜切┤说拇┐魅绯鲆晦H,那晚在場的很多人都見過?!?p> “你確定?”雪凌寒看看被砍得豁豁牙牙的鎖鏈,皺眉道,“當真是魔族的人?”
“不過是冒名頂替,故意穿著和我朋友一樣的衣服混淆視聽。”莫待咳嗽著,笑看雪凌寒,“如果我說剛才那人是關(guān)木通,他受人指使,故意來陷害我,你信么?”
“受誰人指使?你該不會又要說母后串通魔族的人陷害你?”
“我并沒有指名道姓,你卻已想到了她,可見在你心里也認為她行事不公?!?p> “行事有失公允和栽贓陷害他人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碼事。”雪凌寒既難過又失望?!拔抑滥阌憛捘负?,可再怎么討厭你也不該這樣誣蔑她。她雖然強勢霸道,卻也沒有你說的這么不堪?!?p> “我污蔑她?到底是你不了解我,還是你不了解她?”莫待嘆道,“凌寒,我沒有勾結(jié)魔族,我也沒想過要傷害仙門弟子,從來都沒有!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真相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p> “既然你和魔族沒有瓜葛,那為何他們要百般為你開脫,冒死救你?”
“我本無罪,何需開脫?再者,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他們的‘救’是真的救,還是為了殺而救,你當真就一點都不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