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忘川132
很久很久之后，莫待才安靜下來。他顫抖著，萬般小心地露出半只眼睛，萬般小心地去看面前的人，眼神惶恐而凌亂。淚眼朦朧中，他看見了一雙溫柔得過分的眼和一張笑意盈盈的臉?！澳恪阏娴牟弧淮蛭?？”
梅染的笑更加舒暖了：“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地涼，你先起來，好不好？”
過了很大一陣，莫待才起身。他的雙手還在發(fā)抖，充血的眼眸里是濃得化不開的倔強與不安：“我……我剛才……剛才……對不起！我去練劍了?！?p> 梅染上前一步，張開了雙臂：“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抱抱你么？就當(dāng)是你額外送我的禮物?！彼坪鹾芘卤痪芙^，紅了臉惴惴不安地咬著嘴唇，像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郎突然在轉(zhuǎn)角處撞上了心愛的姑娘。
莫待怔怔的、怔怔的，再一次濕了眼：“抱我一次，至少要萬兩金。”
梅染擁他入懷，在他耳邊低語：“這一世，讓我們相互為伴，可好？”
莫待閉眼在他胸前靠了靠，隨即離開。他不抖了，神情也恢復(fù)了正常，只是臉色蒼白得可怕?！斑@個問題太過沉重，我得認真考慮才行，不能沖動允諾回頭又后悔。要知道，這可相當(dāng)于賣身契?！?p> 梅染嘆道：到底是怎樣的經(jīng)歷，才讓你學(xué)會了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用戲謔與微笑掩藏傷痛？他撣去他衣衫上的灰塵，又重新替莫待束發(fā)，嘴角始終噙著柔柔的笑意：“賣給我，還能虧著你不成？”
“這可難說。神仙最小氣。”莫待從懷里摸出一個鳳羽云紋圖的手鏈，“現(xiàn)在還是半成品，等我找到相配的鈴鐺掛上去就完成了。”他抓了抓腦袋，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好不好看先不管，肯定比你手上的那條舒服。我仔細量過，尺寸正好?！?p> “那肯定！你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準(zhǔn)的尺。替我戴上。”
“這年月，送人禮物還得搭上服務(wù)，上哪說理去?！闭f話間，莫待已系好了手鏈，不長不短，不寬不窄，顏色也不濃不淡，一切都剛剛好。
“這穿鳳尾的線好奇特，像是動物的毛發(fā)，又像是絲線一類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說起這個，那太有說道了。從前我在山里流浪，有只老狐貍偷吃了我烤的肉，我就拔了一把它的毛以示懲戒。我編手鏈時找不到稱心的線，就拿它充數(shù)了，我這里還有不少。你信不信？”
梅染寵溺地笑道：“信。別說是狐貍毛，就是龍須你也敢拽?！?p> “哼，不信拉倒。”莫待又拽了拽手鏈，不無得意地道，“瞅瞅，我沒說錯吧！丑歸丑，大小絕對合適，不會勒手。”他取下梅染的那條看了看，將鈴鐺摘了下來?！耙蝗话堰@兩個小東西先掛上去？這樣它倆看起來就幾乎沒差了?！?p> “嘿，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你送我的手鏈上還得掛我自己的鈴鐺?！?p> “瞧，神仙才是人精，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蹦砚忚K掛回去，調(diào)整好扣結(jié)后放回到梅染面前?！斑@東西太顯眼了，戴著不方便行走江湖。勞煩先生替我收著，等我退隱山林的那一天再來跟你討要?！彼纯刺焐?，端起放在一旁的湯喝得一干二凈，“我有點私事要辦，去去就回?！?p> 梅染沒問是什么事，一直跟著到了門口。等到莫待走遠，他也化作一點光，落在小閻王和季曉棠面前。
小閻王道：“你倆這一前一后的，半道居然沒遇上？”
梅染問道：“你不在這里陪這閻王，又溜去干啥了？”
“還能干啥？回去拿酒唄?！贝蟾攀且驗閯偟绞值木朴种皇０雺亓?，季曉棠的臉色不像平日那么和氣，口氣比酒還沖：“你想好了么？”
“早就想好了?！泵啡镜?，“我只想守著草堂，守著姻緣殿，其余的事我不過問?！?p> “如果沒有你，幻術(shù)很容易被看穿，我們的計劃就無法實施，雪重樓就會繼續(xù)作惡。你向來疾惡如仇，為何不愿援手？”
“雪重樓作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做的那些事你以為雪慶霄和方清歌不知道？他們不但知道，還暗中有意無意地幫他掃清障礙。背后的原因不用我說，你們也都清楚。動雪重樓就等于動方清歌，與瑯寰山為敵。稍有不慎，就將是與整個仙界為敵。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勸你倆不要輕舉妄動?！泵啡久宙溕暇赖膱D紋，又道，“樹大根深。七星湖的生命樹風(fēng)華正茂，不是那么容易撼動的。這么多年都等了，何必急在這一時？”
小閻王暗道：還真被他說中了！梅染這廝壓根就不想?yún)⑴c??！
“我們不會現(xiàn)在就動手，只是提前謀劃。正如你所說，雪重樓不好對付，萬事都得謀定而后動，以求一擊定勝負?！奔緯蕴闹钢鴮懺诘厣系拿峙暤溃斑@幾個是我游歷人間時收的俗家弟子，這三人則是我正兒八經(jīng)的仙門弟子。當(dāng)年他們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我多方查探都沒找到線索，很是自責(zé)。我懷疑過雪重樓，苦于沒有證據(jù)。沒想到還真是被他所害！感謝你家小朋友，替他們找到了真兇?！?p> 梅染的神情相當(dāng)冷肅：“感謝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別拖他下水。”
“我沒有拖他下水，是他本來就在水里。青英會上的事你不都知道么？方清歌推他出來擋孟星魂，就已經(jīng)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了。話說，你怎么知道他手里有受害者名單？”
“那個叫甘薇的女人從七星湖出來后，去了三生石。甘薇不知道只要有人在三生石前許愿，我立刻就會有感應(yīng)。我跟蹤她到了天慕山，進入了黑暗之森，后來又跟著她旁觀了他們的見面。這趟冥界之行不管我同不同意，他都會去。我不放心他一個人，自然要陪著。但這并不代表我就支持你們！現(xiàn)在名單給你了，如何行事是你們的事，只要不牽連他就行。如果你們想利用他去對付雪重樓，別怪我翻臉?！?p> 小閻王道：“這不算利用。我們以他為餌釣雪重樓，他借我們的手清除隱患。這樣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算是合作?！?p> “不這么說，你會良心不安吧？”梅染冷笑道，“你是糖葫蘆吃多了，腦子被粘住了么？憑他的能力，他想脫身至少有上百種法子，用得著冒險跟你合作？他那么說是不希望你覺得欠了他的人情。你倒好，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閻王無法不承認他所說屬實，忍下了反駁的心思：“欠了人情就還人情，我小閻王又不會賴賬。我想說的是，你真要為了他放棄心中的大義？”
“不可以嗎？連他都守護不了，我有何資格談大義？”
“那你推薦他參加侍藥師的考試目的何在？”
“他不愿意拜入碧霄宮，書童之職說沒就沒了。我得替他謀個職位，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仙界行走。恰好他精通醫(yī)道，侍藥師一職很適合他。日后他還能幫我煉丹制藥，也算一舉兩得?！?p> 小閻王哼道：“侍藥師考核極其嚴苛，他能不能通過還是未知數(shù)，你先別開心?！?p> “他聰明又努力，一定可以順利過關(guān)！”
季曉棠道：“侍藥師那么高的職位，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梅染瞪了他一眼：“成天就想著利用。你利用我可以，利用他不行！”
“說著說著就翻臉，你屬狗的？也不怕小閻王笑話！”
小閻王笑道：“兩位，莫著急，別翻臉。雪重樓的事不但得從長計議，還得等合適的時機。短則一兩年，長則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上百年，咱們都等不來一個下手的機會。此事暫且擱置，不提也罷。今晚咱們就賞賞月，聽聽風(fēng)，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就好?！?p> 季曉棠道：“冥界與姻緣殿在明面上從無往來，今天你大搖大擺來此，不怕雪重樓生疑？那可是個萬年的妖魔，心思比七星湖的水還要深?！?p> “他算盤打得噼啪響，就是要雪重樓起疑，一箭雙雕。”梅染道。
“一只鳥是你，還有一只是誰？雪重樓？那不等于打草驚蛇了么？”
“蛇總躲在洞穴里不出來，捕蛇人不清楚洞里的情形，便無從下手。下策是無視還在不斷增加的死亡人數(shù)，死等；上策是做好應(yīng)對之策，主動出擊逼著蛇出洞。我有沒有說錯？”
“沒說錯，沒說錯?！毙￠愅跤鹕容p搖，摸了摸耳朵，“你說他究竟怎么想的，竟膽大包天揪我的耳朵！就不怕我翻臉么？他到底長了幾個膽子？”
“你問我？我問誰？我對他了解不深，只是常聽輕云夸他，說他的思維不同于常人，總能注意到別人注意不到的細節(jié)，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傊莻€不簡單的。若得他襄助，扳倒雪重樓將多一分勝算?！奔緯蕴陌抵薪o小閻王使眼色，希望他勸說梅染。小閻王將他的暗示看在眼里，就是不予回應(yīng)。他小閻王決定的事，做就是了，不需要別人的同意。
梅染凝望明月半晌，才道：“他本可以通過我見到小閻王，卻冒著生死危險，寧可舍去壽命也要親自去冥界。其中的深意，你們可明白？”
小閻王搖頭道：“他那么鬼的心思誰猜得透?！?p> “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明白的事，你猜不透？”
“我猜的和你說的是兩個概念。如果不謀而合，那說明咱倆合拍?！?p> 季曉棠道：“你倆再這么拐彎抹角，我就不打擾了?！?p> “你也來！不裝傻會死？”頓了頓，梅染道，“第一，他不愿意讓姻緣殿卷入是非；第二，他吃不準(zhǔn)我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不敢貿(mào)然相告；第三，接手調(diào)查這件事情的人必須心思縝密且正直不阿，不畏強權(quán)。放眼三界，從前是老閻王，現(xiàn)在是小閻王。第四，旁人出面調(diào)查此事，說好聽點叫主持正義，不好聽就是多管閑事。簡而言之，占了理卻沒情可言?？墒廊似矚g以情度理，以情度事。換作小閻王就不一樣了，他不僅是那些冤魂的苦主也是神隱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嘀飨胗懟毓?，受害者想知道真相，于情于理，名正言順，無可厚非。以上就是他選定你作為接手人的理由?！?p> 季曉棠贊道：“這思慮！確實夠周全！”
“你不愿與我合作，是想投桃報李，讓他遠離是非與麻煩？”小閻王的腦袋搖得跟他手中的扇子一樣歡?！氨Ｗo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讓他與是非絕緣，而是將他的敵人消滅干凈。別這么看我，我不會強迫你更不會去攪擾他?？捎行┦录热灰呀?jīng)開了頭，便由不得沾過手的人脫離角色，置身事外?！?p> 梅染眉頭微動，小閻王的扇子已捂到了他嘴邊：“月老大人不用反駁我。其實你比誰都清楚，這世上有一種人，無論他如何韜光養(yǎng)晦，遮掩光芒，他自帶的王者氣質(zhì)早已令人矚目，遭人嫉恨。他所背負的使命終將讓他站在風(fēng)暴的中心，接受命運的洗禮。如果你珍視他，最該做的是緊隨他的步伐，助他沖過終點，攀上頂峰，而不是將他護在你身后，只求一時的安穩(wěn)與周全?！?p>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目前，我只想保持現(xiàn)狀?！?p> “好，那我就來問現(xiàn)狀。他的氣色為何那么差？”
梅染瞥了小閻王一眼，心想：你眼睛不大，看得倒仔細！“我也很納悶，他素來氣韻好精神旺健，最近卻頻頻犯困，總是很倦怠的樣子。我問過他幾次，都說是練功太頻繁的緣故。這肯定不是實話。”
“從冥界回來后，他可有哪里不適？”
“沒發(fā)現(xiàn)。”梅染想了想又說，“是不是也該讓他連睡三天？上次從冥界回來，我睡了足足三天才醒，醒了就精神百倍?！?p> “三天？可以啊你！只花了三天就治愈了萬鬼噬心的傷！”
梅染心頭一突：“萬鬼噬心的傷不是你治好的么？”
“我只是替你解了鬼毒。要想完全恢復(fù)，還需細細調(diào)養(yǎng)?！?p> “睡覺對我來說就是調(diào)養(yǎng)。三天時間綽綽有余了?！?p> “沒可能！萬鬼噬心對我來說不算啥事，那是因為我是小閻王。你不同。你是神，萬鬼噬心非常克你。不管你靈力有多高深，想恢復(fù)如初最快也得七天?！?